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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七日谈·第三日 ...


  •   莉莉丝揣着小山堆的竹筒,终于不头痛于上货了。

      她现在就想知道这些东西到底要卖给哪个冤大头。

      刘心爱跟在后面傻笑着,看起来几乎美得冒泡。

      她想摸摸腕上的镯子,却又有些舍不得,便越来越急地搓着手腕以外的所有地方。

      刚刚几次进行到捣雪莲子一步,好友都闷声做完了,没使唤自己。

      虽然她不说,但刘心爱知道,其实好友很是在意她.

      于是凡人女孩从方才一直偷乐到现在,几乎找不到东南西北。

      莉莉丝走得衣摆生风,就是不想看到刘心爱骄傲的嘴脸。

      她觉得肉麻死了。

      二人正走着,稀稀疏疏的人群直冲而来,从她们身旁经过。

      路过者皆有灵泽,无一例外都是修士。

      莉莉丝眼尖地先看见了祁柔玉,可刚要叫住她,便被头也不错地从面前路过。

      魔女攀住了修士的肩膀。

      祁柔玉回过脸,面容有些冷淡。

      她仔细地打量着,仿佛并不认识对方。

      莉莉丝见状,不禁戏谑地调侃:“这么看我做什么,被夺舍了还是失忆?”

      “早上不理人的,不是妳吗?”祁柔玉启唇,语气真有几分不满。

      魔女哑口无言。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食人花如此回答也无可指摘。

      于是魔女有些心虚地揉了揉鼻子,话问:“妳们要去做什么?”

      好在祁柔玉并未继续针锋相对,只是没好气道:“妳说呢?今日我们都需参加境界测验,妳也不例外,莫非忙昏了头,竟连此事都不记得?”

      莉莉丝不舒服地眯起眼睛,却又说不出难受在哪里。

      眼见祁柔玉要走,魔女让刘心爱先去吃饭,自己则追了上去。

      她觉得这个世家大小姐来头不小,又或者说,经历鱼步遐的挑拨,她看谁都很可疑。

      祁柔玉十分受不了她,毕竟早上才经受对方的冷眼,现在和她相处起来十分别扭。

      二人就这么一路无言,直到擂台四周攒动的人群将她们挤到一起。

      莉莉丝望见轮番滚动的灵幕,暗道刘心爱绝对听错了,这定不是什么测验境界的试炼。

      想也知道,待她们都和小鸡仔似的去天机阁溜一圈,无论什么境界都要在星图之下无从遁形,何必劳民伤财地举办加试?

      “怎的,现在才知道我们来做什么?”祁柔玉半挑眉。

      “妳得意太快了。”莉莉丝眼也没斜。

      “胜者或可进入内门,我当然会来。”食人花默了默,又轻嗤,“……我还以为妳会临阵脱逃。”

      但声音太小,除了她自己再无别人听见。

      擂台上,某瘦削男子败下阵来,徒留另一身形结实的男子挥舞重剑,张扬着胜利者的狂妄。

      “还有谁!”他嘶吼着,沿着台子转了一圈,吓退不少围观者。

      莉莉丝偏头去看身旁的人,已有判断。

      果然,下一瞬,祁柔玉举起了手:“我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红裳女子衣袂翻飞而上。

      一柄水红的剑飞于她的手中,她并指为它开刃。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敢和你爷爷过招!”男子颧骨高突,如今死瞪着眼,颇显得青苗獠牙。

      祁柔玉没有回应,双眸映照一点火星。

      主持试炼的仙师挥手落下,结界消失,比赛正式开始!

      赤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疾厉射出,令人难耐的热浪随她的动作向台下扑去。

      围观者都有境界,并不如何惊慌,只有魔女一人被极烫的风火所燎,脸上发起细密的汗和刺痛感。

      但莉莉丝并未在意,只后知后觉发现,原来祁柔玉是火灵根。

      这样便对了……

      而台上,肌肉男子也意识到了对手的厉害,催动凌锐剑意飞身而过。

      祁柔玉未允许他躲避,挽剑念诀,炼石之火从剑柄处燃起,噌噌直冒,气焰极其嚣张。

      她挥剑劈下,火光大盛,竟于烟雾间窜动出一条通体赤红的长龙!

      “天呐!”围观者当即尖叫。

      “这是谁家的绝学?”

      “不曾显于世!”

      男子咬牙,针芒金息从袍服间涌出,将布料剪出道道碎痕。

      他摆手抡剑,化热浪作锤炼之炉,手中宝光欲盛!

      “小儿猖狂。”祁柔玉却说。

      她不躲不避,迎着金光直直劈下。

      极其强势的剑意斩在坚不可摧的金光之上,竟也毫无变化。

      她被金灵根男子防住了。

      围观者屏息,场中安静到落针可闻。

      双眼墨黑的少年则神思不明。

      祁柔玉的境界当在金丹境以上,但……她使出的那几招更显得像位元婴境修士。

      场中男人也发现了这点,为她的难缠而打起十二分警戒。

      他双手持握大剑,怒喝一声再度冲来!

      红如鲤鱼般的女子猛地打挺,以轻盈之姿拉开身位,毫不犹豫地将剑劈入试炼台。

      霎那间地火蔓延,红蛇以作飞舞,在空中扑腾起硕大的焰羽!

      这是麟龙真火,若不设防,足以融化一个元婴境修士的内丹!

      男人急忙化万千金石来挡,却见那些金石顷刻被烧得赤红,反将他双掌燎起火泡!

      “她有相性,对面输定了!”有人惊呼。

      懊恼声随之涌起,不少人气得拍了大腿。

      “买定离手,来来来,都归我都归我!”瘦小身影将面前的灵石都拢到怀里,包袱一打便要走。

      “未成定局,你敢走?”几个男人作势要困住她。

      那泥鳅般灵活狡黠的小不点龇牙咧嘴,竟不管不顾地撒丫子奔逃起来!

      这活靶子太惹眼,连莉莉丝都被分走一瞥。

      却不料对方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麻溜地借杆往上爬了来。

      “你们多已筑基,台上谁强谁弱探威压都能分出来,何必嘴硬!”泥鳅般的小少年一把躲到不好惹的魔女身后,钻来钻去的,令众人抓不住她。

      他们气急败坏,却不好强硬。

      无它,偏是这滑溜泥鳅找了个好靠山——

      这尊大佛凭一己之力掀得公厨天翻地覆,无人不知她难弄,他们也不例外。

      输点钱财顶多肉痛,但要是把人姑奶奶惹毛了,去内门的机会可不就像到嘴的鸭子!

      况且……

      有人鬼鬼祟祟地瞥了台上女子一眼。

      这二人是一起来的,难说没有关系。

      本他们还心存疑虑,觉得这凡人或许只是年少轻狂,仗着初生牛犊的胆子横冲直撞。

      但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和台上的女子走得那样近……要知道氏族最瞧不起的便是散修和短命鬼。

      和祁柔玉并肩而行的她,至少也是个氏族出来的,他们不好妄加得罪。

      毕竟火之相性“不死扶桑”十分少见,连龙跃门的那几位大乘体修都不曾拥有,台上女子定来头不小,那身为她之同伴的凡人再凡能凡到哪儿去?

      于是几人极为不爽地干瞪着眼,竟然真要窝囊地打道回府。

      眼看闹事者要走,莉莉丝不咸不淡地出声:“诸位留步。”

      泥鳅姑娘狐假虎威地对他们做了个鬼脸。

      “我不认识她。”魔女又说。

      小小少年登时张大嘴巴,连鬼脸都没来得及收回来,看着像眼睛抽筋。

      她确认对方真的不管自己死活,有些崩溃地大叫起来:“大家都是凡人,你怎么不帮我!”

      闹事者警惕地看着内讧的二人,生怕变成计谋的一环。

      “无利无益,我又不认识妳,凭何帮妳?”被质问的人却理直气壮。

      小少年也不是个木的,当即咬牙,从包袱里数出三颗上品灵石,认命般交了出去。

      这在人间能换一两五的金锭,已是不少财富。

      可那狂傲女子竟然轻呵,转身就走。

      小少年急得跳脚,又看了看身后虎视眈眈的人,再一咬牙,追了上去。

      “贪心鬼!”她嘟嘟囔囔地将包袱里的大半都散了出去,只剩些许零碎,“这回够多了吧!”

      不是莉莉丝心高气傲,实在是她素来劫富济贫,这些小财已经看不入眼。

      但小少年看得出来这根傍上的大腿想踹了自己,说得都着急:“以后我都分你……两成!”

      魔女快步疾走得腿间生风,逼得人又凄厉地大喊一声:“三成!三成就三成!”

      锵——

      祁柔玉剑走偏锋,狠狠地捅在男子的胄甲上,被震得退了三步。

      男修抬起眼,迫人的威压延展,众人皆感大事不妙。

      莉莉丝却丝毫不看台上,施舍般回过头,定定地望向她身后的小小少年。

      周围嘈杂而纷乱,但她们就彼此对视,一分障碍也没有。

      莉莉丝率先开口了:“妳要是当真如此胆小,做事之前怎么不想着?”

      小少年厚唇微张,却没有回答。

      她扶了扶自己干瘪的帽子,碎发剥落,略微遮住眼。

      闷闷的声音就从这顶帽子下传来——

      “四成,不能再多了。我很厉害的,你不知道这是多少钱!”

      莉莉丝垂落眼睑,却抬起了下颌,以散漫的表情睥睨着那几位男修。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没有人动。

      台上却打得有来有回,刀剑声不绝于耳,但她所在的那片天地却安静到发荒。

      祁柔玉忽而将剑丢入空中,掌心相对而合,再张开时竟换掌法应敌。

      男修暗道不好,忙持剑以自卫。

      祁柔玉凌冽一笑,欺身飞踏,长剑化作势不可挡的瑞龙袭来!

      男子想挡,竟发现她的手中还有明光!

      那是……

      扶桑之鸟!

      “怎么会……你一届女子,怎么可能同时习得龙凤之术?!”男子不甘地大吼。

      扑腾的凰鸟席卷天阳之光,灼灼不可见,令所有人翕合双眼。

      除了莉莉丝。

      她感受到某种浑厚而深刻的力量正从那只不死动物的魂灵中涌现出来,那样沉重。

      此般震颤她曾见过。

      很熟悉……

      她想起数个静谧的夜晚,她远望暗沉星空,细细琢磨着“相性”二字。

      那些男人偷走了公理,偷走了正义,偷走了天赋,偷走了太多太多……

      她明明也和季折之对手过,见识过不羁而自由的剑意,却并不如此感动。

      又或许她的心神被诡异的“怦然心动”占据了,没有注意到太多。

      她只知道,上位者拥有权力以后并不会止步,他们会施用权力谋取更多,并用权力为此粉饰太平。

      莉莉丝是一个空前绝后的魔女,她太了解权力运作的规律。

      正因如此,她觉得“相性”二字应有阴谋。

      因为她不相信天道不公,亦不相信世有神明。

      只可惜她掌握的信息太少,她还说不出道理。

      又或许真的是她过敏,她知道自己对所有事都疑神疑鬼、猜东猜西。

      可就在欺天的赤光中,莉莉丝看到一点阴翳。

      那是个转瞬即逝、仓皇逃窜的黑影,又或是火光之下的禁区,没人知道。

      但她看见了……

      男修捂着手跪倒下来,再也站起不能,而他面前的女子骄矜地举起了本命剑。

      “祁家女,祁柔玉,胜——”

      “真是的,何苦奋战到最后一刻,早就可以收手了,不是么?”她的眼尾泛着旖旎的红色,使她乜起眼时具有万种风情。

      和方才的沉着冷静截然不同。

      莉莉丝忽而打了个寒颤,她越来越觉得祁柔玉像是被夺了舍,一种怪异的感觉正如影随形,尽管这毫无根据。

      或许她该好好休息了,魔女有些疲惫地想。

      “……那说好了,以后你保护我!”小少年嘀嘀咕咕的,将一大包袱的灵石塞进对方的怀中,“我就叫你老大了!”

      莉莉丝终于转回脸,看着自顾自说了半天话的屁小孩。

      这泥鳅姑娘大抵和小红豆她们年纪相仿,莉莉丝活得太久,早已分不清楚十二三岁和十五六岁的区别。

      “我叫田野,你不会后悔的,我很厉害!”小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我会为你做很多事!”

      莉莉丝被密密麻麻的神思梗住头脑,竟有些失魂落魄地问:“为什么?”

      她被复杂的秘密和命运的暗流裹得透不出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田野搓了搓鼻子,有些混不吝:“我听过你,你是我们的英雄……英雌!”

      “……”

      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睛安静下来,泥鳅姑娘又说:“你打跑了那些仗势欺人的修士,我们都知道。”

      就在这时,祁柔玉汗水涔涔地站在台上,声音尖锐:“我要向我的友人发起挑战——”

      众人的目光跟随赤衣女子而移动,沉重地扣在一脸倦容的少年身上。

      在起哄声中,人群为她分为两端。

      “明月,我的对手是你。”祁柔玉目中无人,除了她。

      人群与台上的女子一同注视着,仿佛此段戏文的主角早已更改。

      这个世界一定是为她而生的,便有人想。

      可异世的旅人忽而颤抖,她越来越觉得荒谬。

      穿越这件事于她而言,就仿佛天降洪水,使其不自由地走入一艘孤舟。

      风雨飘摇的。

      为此不得不品尝着浪尖的汹涌。

      洪水什么时候才会退去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双双眼睛盯着,已没有什么可推脱。

      “明月。”祁柔玉轻唤,两支青玉袖环应声而出,拷住了她的手腕,“囚仙环已封锁了我的灵脉,若我技不如你,我认。”

      她又说:“只有妳配做我的对手。”

      场面乱得像热锅蚂蚁,莉莉丝竟然还笑出声来。

      她平白无故地想,祁柔玉又是火灵根,又要和她体术对搏,她们不应该在这里,应当在龙跃门才是。

      反正龙跃门和季年堂分庭抗礼几百年,早大哥不说二弟了。

      不过龙跃门不收女修,也许这是祁柔玉来季年堂的原因吧。

      魔女一边想,一边踏上了比试台。

      她和祁柔玉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深深的妒意。

      于是莉莉丝忽然明白,她喜欢自己……

      又或者那是欣赏,对莉莉丝来说并无区别。

      扭曲的欲望,对一位魔女来说,比视而不见更为甜蜜。

      祁柔玉热切地攥紧了拳掌,润泽的赤色灵火在她的眼中荡漾,蕴开浓稠的绮色。

      她迫切地想要战胜眼前的对手,从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时就那么想。

      而对莉莉丝来说,自己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什么话了。

      于是二人剑拔弩张而对立,肌肉被一寸一寸调动。

      “老大加油!”田野率先喊道。

      祁柔玉轻哼:“你还真是热衷于找小跟班。”

      魔女略一偏头,高抬臂膀而袭。

      竟瞄准的是对方的太阳穴!

      祁柔玉顿时心惊,摔下台阶的痛感隐隐发作。

      但顷刻她便冷静下来,笃定地盯着飞奔的身影,目光如炬。

      同样的错她还会再犯吗?

      不,绝不可能了。

      凡人的手臂抬得太高,露出了或可致命的极泉穴。

      那是她的破绽。

      祁柔玉分掌而立,屏息等待着。

      却不料那人非但没有向她奔来,反而离身错开,势要身绕到她的背后!

      祁柔玉太过紧张,下意识回头……

      肌肉绷紧了,牵扯出旧伤的剧痛。

      她是怎么发现的?!

      祁柔玉大骇,忙搓起皮肉,希望抽筋的胸口能够放松下来。

      但魔女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莉莉丝迎着她抽筋的一侧举拳,这次没有破绽。

      祁柔玉到底还是练家子,反应不慢地下腰躲避,还借力在空中翻了几圈,成功与对手拉开距离。

      或许是前头已经热身开,紧绷的肌肉竟然真的松懈下来,她再度作势而立。

      少年并未惊慌,早早扬起一脚,飞出细密的黄沙,直冲修士而来。

      祁柔玉泪雾涌上,暗道不好。

      “多亏妳刚刚用天火斩碎了那男人的金石……”鬼魅的声音响起,“没发现这里有许多碎末么?”

      祁柔玉多年习武,本能凭借风声截住袭来的拳头。

      她略一使劲,将对方的肘到臂膀通通压在自己的腋下。

      魔女了然,祁柔玉要以臂膀负起自己,举仰而摔。

      所以她决断得异常之快,猛地蹬向那练家子的小腿。

      而祁柔玉已预想到这点,伸出另只手阻挡。

      莉莉丝有些凝噎,因为这食人花竟像是多年以来从未有一天放弃过习武,平时看着不显山不漏水,但过起招来力气大得要命。

      魔女终究不敌,闷哼一声,被高高负起,以脊骨朝地状狠狠掼到地上。

      剧痛攀附头脑,她感觉喉间骤然湿润。

      “可否站起?”仙师询问,照例开始判断输赢。

      祁柔玉赢得不痛快,略垂首,半是娇嗔半是鄙夷地说:“你要是有什么丹药,都拿出来服下吧。我不欺负你,我们三回两胜。”

      莉莉丝痛得肠胃痉挛,一张口,呕出混合着血液的酸水。

      她看着祁柔玉,荒诞的念头从心中萌生——

      她没有任何证据,但她觉得祁柔玉也是游戏者。

      莉莉丝知道歇斯底里症在这个世界又被称作失心或失魂,而其中一种便是病人觉得所有人都要害她。

      但她觉得自己大概还没有疯,这不是她的臆想。

      否则不会这么巧——

      她要开展售卖丹药的宏图伟业,而祁柔玉偏要递上这个台阶。

      但莉莉丝感受到这个诡异的端倪,却没有办法。

      妙来的前途岌岌可危,系统的要求也日渐严苛。

      危如累卵之际,各大掌门愈发对她虎视眈眈,更有天机者步步紧逼。

      她没有办法。

      并非是她求不得自由,而是妙来二字牵系了太多性命。

      她知道,三花猫早一刀将利锐的双刃插入她的无坚不摧的身躯,好为她做一骨动弹不得的软肋。

      在猜到天道的真相时,莉莉丝就投降了。

      那天她在山姥面前妥协,已是她能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

      因为……

      少年站起身来,于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瓶不起眼的朴素药葫芦。

      刘心爱赶来时正看到此幕。

      那平日里狂妄散漫的女子唇色惨白,却见血红的药剂浇到舌尖,晕开一点颜色。

      刘心爱记得,出锅前好友往汤药里加了不少红心蜈蚣草,使丹药之水染为朱红。

      但红心蜈蚣草除了颜色鲜艳以外没什么特别的功效,刘心爱并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此刻,她听到众人的议论,才恍然——

      “她喝的什么,怎么没见过?”

      “我也不知道,天医阁的药汤不都是黑色的吗……”

      “补血气的药材可没有红色的,这到底是什么药?”

      “嘘,说不定就是某族秘方呢!”

      田野就在熙攘中掐起嗓子:“你们懂什么,我老大的百宝库里什么都有,就这样的药剂,她素来都是喝一瓶扔一瓶的!”

      不知道是有人真傻还是想套话,就着鱼饵就是咬勾:“你和你老大关系这么好,怎么没见她分给你几瓶?”

      田野撇嘴,当即夸下海口:“谁说的!我老大最疼我了,你们等着瞧!”

      说罢,她又放声大喊起来:“老大加油!!!”

      可这下不用她欢呼,人群自发地讨论起来。

      刘心爱忽而睁大眼睛。

      台上的少年本踉跄着,此刻却又站定了。

      她血色寡淡的面上泛出红晕,而薄汗于她的鼻尖蓄成点滴,直直坠落下来。

      还有那些细碎擦伤……竟然全部愈合了!

      众人看向兴奋的祁柔玉,皆预感到将有一场大战。

      而心怀鬼胎的人,登时把心思打在了呐喊助威的田野身上。

      别的不说,若危机时刻有这样一份汤药保命,就算会埋下病根也值得了!

      药效不明算什么?比起被魔兽或魇鬼斩死,修士只要捡回条命,还怕不能翻身吗?

      于是刘心爱看着泥鳅女孩又被五大三粗的剑修们团团围住。

      只是这一次,她不需要逃跑了。

      祁柔玉又向仙师招手,示意比赛开始:“来,让我看看妳的真正实力!”

      那些土匪,哦不对,刘心爱羞愧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好友带偏了,那些修士又看回了台上。

      轻狂乖戾的少年此刻静得仿佛雕塑一尊。

      她柔和的眉眼颤动,飘落下一句心声。

      五百个数。

      体力药剂的狂暴效果只持续头五百瞬,后面仅有恢复体力和愈合伤口的功效,没办法助她打败祁柔玉。

      她只有五百个数。

      但她要等。

      莉莉丝深呼吸。

      越是剑拔弩张,她越要等。

      不得命运眷顾的她,要将一切变数压在眼下。

      她要等一个破绽。

      场中针锋相对,台下热烈狂呼。

      鬼精少年田野斡旋于剑修之间,眼一眯,报出个令众人肉痛不已却不算伤筋动骨的价格。

      刘心爱静静地注视着,目光在好友和她之间打转。

      明月不算一个好说话的人,若田野的提议无法让她满意,或那药汤不可出售,她不知道田野要如何谋求后路,又能否在这群豺狼虎豹般的修士中保下自己。

      田野是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女孩。

      刘心爱忽然觉得睫毛掉进了眼睛。

      “祁柔玉。”台上的好友忽而发出清冷的声音。

      刘心爱想去看,但她就那样凝望着一口一个“老大”的女孩,动不了目光。

      她感受到眼睛里的睫毛愈来愈痒。

      于是她忍不住揉了揉,终于在心里说出后半句话。

      她比自己更有价值。

      似乎更适合跟在……

      “不。”

      她说。

      “祁柔玉。”

      眼见对方不听,魔女又唤了一声。

      “比到此刻,妳还想说什么?”祁柔玉笑,却笑出几分狂傲的味道。

      虽是应答,但她动作不慢,以地火蔓延之势态猛烈袭来。

      魔女等不到了。

      但,她说过了,她本来也不相信命运。

      “日头正盛时,妳没有影子。”柔弱的凡人轻声细语地说,对着强势的修士,摆好了步态。

      “那又如何?”祁柔玉仍在笑,却变了变神情。

      “但刚刚,妳的影子……”魔女不看她,飞踢一脚,“在火光中出现了。”

      祁柔玉乱了阵脚,又或者说,她似乎被恐惧侵占了头脑,行云流水的飞步有几分凝滞。

      她下意识地防向飞来的小腿,预想中的触感却没有出现。

      身体比意识动得更快,她略微侧头,瞥向那条假动作的腿。

      黄沙扑面。

      中计了。

      她心道。

      却已来不及。

      “多亏妳刚刚用天火斩碎了那男人的金石……”恼人的声音二度提起。

      小人得志的语气将某人心中淡不见影的恐惧点化为愤怒,祁柔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头偏向另一侧。

      胸前的肌肉被牵扯而绷紧,立刻抽搐起来!

      她被自己出卖了,又一次。

      “练家子都有这个毛病,管不住本能也拦不住身体,不是吗?”浅笑吟吟的少年欺身上前,仿照她之前的姿势钳住了她的大臂。

      竟是想依样画葫芦!

      祁柔玉哪能挨她这般报仇,牙一咬,不顾肩胛脱臼的风险,以另一只手臂的肘弯狠击少年的背。

      莉莉丝一声抽气。

      狗女人。

      她将力打进了少年的肾脏。

      祁柔玉感受到捆缚自己的力道渐小,甫一抿唇扬笑,将自己从身下人的背上拉了下来。

      但她还没笑两秒,竟惊恐地发现——

      少年舍了所有防招,翩飞间以双腿绞住自己的脖颈。

      她疯了吗?!

      祁柔玉大骇,看着对手将所有的软肋暴露在自己面前,正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可是……

      怎么会?!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感觉头脑渐渐发麻,视野也泛起了黑白相间的光点。

      她呼吸不上来。

      再有几瞬下去,她一定会晕厥过去!

      她,堂堂龙宫山之女,晕在一个毛头手里?!

      祁柔玉恨得发狂,却连手都使不上劲。

      而莉莉丝这边也没怎么讨到好,她的肾脏像是裂开了,活脱脱要把她疼死过去。

      “祁家女,妳还可否站起?”仙师已开始询问。

      祁柔玉此刻巴不得手撕了这个招式分外诡谲的女人,但她连动手指都困难。

      “第二轮,明月,胜——”

      仙师的话语落下,祁柔玉才终于得见天日,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她畅快得听不见外界之口,好一会才从耳边鼓动的血液声中回神。

      她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击败自己两次的敌手复仇。

      “明月……”食人花好容易才找到要吞吃的对象,却被更加凄厉的哀啼夺走了音声。

      “明月!!”刘心爱扒在台边,再也不见腼腆,“明月……仙师,她受伤了!!”

      高台上谪仙般姿态的人遥遥看了眼,并未指示什么。

      “明月,别装了。”祁柔玉拧眉,“我们还有约定好的比试,快起来。”

      “明月没有装!!!”刘心爱嘶哑着反驳。

      流言四起,却没有涌入的她耳朵。

      “她是不是疯了?”

      “大呼小叫的,见点血就婆婆妈妈。”

      “哎,比试哪有心疼人的,女修到底还是不如……”

      “来。”田野拨开众人,走到急得团团转的人身边,“我搭着你,你踩我肩膀上去。”

      刘心爱在高台的阴影中看向她。

      田野的帽子软塌塌,捋落的刘海遮住了袭来的目光。

      交叠的臂弯一沉,随机那重量转向了肩膀。

      “谢谢你。”她听到那女孩说。

      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田野看到那抹和自己一样瘦小的身影飞向万众瞩目的人——她英名无双的老大。

      其实她站在台下的阴影中,看得不是很真切。

      于是田野又将刘海塞进帽子里,打了打它鼓鼓囊囊的兜儿。

      刘心爱则扑到好友身边,焦心而蹑手蹑脚地查看她的身体。

      方才只字未言的仙师开口了:“坏规矩者,驱。”

      祁柔玉也厌烦地摆手:“快走,比武还没结束呢。”

      刘心爱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都伤成这样了,结束了!”

      “嗤。”祁柔玉显然和那些修士想得一样,“不过些许皮外伤,习武之人不会放在心上。”

      刘心爱护在好友身前,仰头看着祁柔玉:“你不能再和她比。”

      仙师蹙了蹙眉,以灵力将瘦削女孩褫下台。

      但也正因为调动灵气,他顺带着展开了神识,便缄默住了。

      “第三回合,祁柔玉,胜。”他宣布道。

      “仙师?”获胜者并不喜悦,甚至因不解而惊愕。

      “她脏器已融。”高台上的男人说。

      祁柔玉仿佛还未从窒息中恢复过来,双耳嗡鸣着:“什么?”

      “脊骨之下皮肉黏连,已步入人之将死。”仙师冷淡地解释道。

      “她要死了,怎么可能?!”祁柔玉不可置信道。

      自己明明封锁了灵力!

      不。

      除非……

      “龙吟。”

      她听见。

      “龙吟。”

      她回答。

      “是因为我。”

      “是因为妳。”

      启龙吟,荒古神界里的上神之魂。

      传说,她是八千年前唯一能和明求越打得不分上下的修士,将体术修炼至臻,曾凭三头六臂和莲子之心大败明求越。

      只可惜妖女陨落那日,启龙吟也一并没了音讯,连累“龙跃门”再无开山老祖、先学断绝,最终还是她的表弟出面扶持。

      于是世人不记得启龙吟,只记得其表弟叶公。

      后龙跃门名声大噪,叶氏渐渐更名为龙氏,其现任掌门名唤龙岁山,倒是彻底名正言顺了。

      不过……

      人群中,鱼步遐扇面半遮脸,从轰动的看台中退出。

      她越想越荒唐,竟轻笑。

      龙吟啊龙吟。

      妙来传人没有骗妳。

      妳的对手没有死,八千年对妳而言再不算长了。

      她也没有骗我……

      因为骗我的人是妳。

      鱼步遐攥住手指,那里正有一缕火光。

      “妳这样的痴儿大概不会细想,天道予妳的相性,是一种叫作火种核心的邪物。”鱼步遐松开手,七彩从她的指尖逸散,“妳不是龙岁山之女的影子……”

      她御器离开了季年堂,深入周边瘴气深处,诡异的是,那些平日里令修士们头痛不已的诡谲之息并未聚拢,反像听命于她似的分开一条小径。

      不……

      不是听命于她……

      鱼步遐于瘴气的漩涡中心看见一位女人,颇有年岁。

      二人见面,并未急着说话。

      只是连见多识广的第一坊真正传人也要喟叹,若不是得知真相,瞧见瘴气如此听命这个女人,她定会断然相信妙来才是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

      思及此,鱼步遐开口了:“我已暗示明月前去平阳郡,我们两不相欠了。此番妳又召我来,是为明求越,还是为那个异乡人?”

      女人的眼尾游动着衰老的纹路,她望向远处。

      忽然,她像是找见了什么,声音醇厚而温柔。

      “我讲到哪儿了?噢……”

      “月亮之子被天神砍去了头颅,她这才明白,衔来和平枝的蝙蝠是恶魔的化身。”

      “她太过鲁莽,连自己的姓名和武器都没有取上。”

      “月亮之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恒我,姮娥。”

      鱼步遐惊恐地发现,金色的符文正在空中凝出,化为某种超越因果的规则。

      “害怕的吉普赛舞娘和她的影子目睹了一切,她们决定抛弃‘月蚀’的预言,寻找一轮无有阴晴圆缺的月亮。”

      “于是她们面见了知晓天下秘闻的吟游诗人……”

      鱼步遐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手脚的血液却流得飞快:“妳、妳疯了?难道忘了妳曾答应我,绝不引我入泥潭?!”

      女人哀沉地半阖双眼,话语却没有停下——

      “吟游诗人告诉她们:‘被砍去头颅的月亮神子将会复活,但妳们要忘记这件事,并在受洗的日子将她带去神坛。’”

      鱼步遐颤抖得几乎听不清耳边恍若佛音的箴言,恐怖的威亚将她禁锢在原地。

      “那时候,无头的神子将重获她的干戈,她会记住向天神复仇的使命,获得一个新的名字——”

      “刑天。”

      鱼步遐登时感到血液逆流般恐怖,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她的感受没有错,只见漫天的金文以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听、不可知的变化交织着,她的思绪凭空消失了,再回过神时,女人已手捧一本古旧的残书。

      “现在开始……就算我们输了……”女人倏地衰老到只剩下皮和骨头,“妳也可以嬴……妳要将这个故事说下去。”

      鱼步遐颤抖地去看书卷上的字,寥寥草草,像是有人匆忙抹了两团墨上去。

      但偏偏她认了出来,便再也丢不掉……

      写得歪歪扭扭的——

      《女书》。

      老妇在她面前化为齑粉而逝,再没有人能为她证明,她曾听过一段荒唐的故事。

      鱼步遐定定地站着,几次张口,近乎痛心荒谬道:“我从未想……”

      “我……”

      “中立者泛泛,多如我蝇营狗苟……”

      最后,只剩一句质问般的——

      “为什么不是女拓天?为什么不是龙岁山之女?她们都是……中立者。”

      可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骤然天降的阴翳,上空正有雷疾电掣之象向北席卷。

      鱼步遐很快意识到,有人要在季年堂渡劫。

      “但吉普赛人和她的影子会忘记这件事,并在受洗的日子将神子带去神坛。”

      鱼步遐回想着,咬住后牙。

      启龙吟瞒得太好。

      原来她附身在一个懦弱胆小的舞姬身上,就是为了找一个已经死了八千年的人再打一场,疯子。

      鱼步遐咬牙切齿地恨,恨极了,既恨连尸骨都不剩的妙来传人,也恨骗过她的启龙吟。

      她早就该想到的,她根本不需要试探启龙吟的阵营……

      旷古绝今的武学天才,不会是无名小卒的影子。

      她模仿的是明求越。

      所以她一定会……

      ……

      “妳要救她吗?”

      祁柔玉的睫毛颤了颤。

      “我想起来了。”

      她说。

      “我每晚都做梦。”

      “梦里……”

      “有人对我唱了……”

      “好长好长的歌……”

      她的目光落到那个濒死的凡人身上。

      “她和我一样。”

      “我们都有两个身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七日谈·第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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