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业火》魏小野

3、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八点，穿戴整齐的小学生耿安淮准时敲响了宁乙家的大门。
　　“哎呀，小淮起这么早啊。”张珏笑眯眯地给他开门，“还没吃早饭吧，先吃点东西再去玩。”
　　耿安淮探身从门口进去，看见宁乙正两腿叉开，睡眼惺忪地仰头坐在餐桌旁发着呆。一见他来了，宁乙眯着眼睛笑了笑，把身旁的椅子往外一拉，拍了拍示意耿安淮坐下。
　　耿安淮笑着朝他跑过去，等到耿安淮坐到身边，宁乙又伸手一揽，用胳臂把他夹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耿安淮额前厚厚的刘海揉得乱糟糟的。
　　“快吃，吃完我们出去玩。”宁乙给他盛了一碗面条，又盖上个煎鸡蛋。张珏连面条都煮的讲究，用料有荤有素，撒了点葱花滴了几滴香油，耿安淮吃起来也不含糊，捧着碗暴风吸入。刚才才叫人家快点吃呢，耿安淮开始吃宁乙嘴里的话又变了，“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宁乙看着这狼吞虎咽的可怜孩子，连忙把自己碗里的煎鸡蛋也夹给他了，煎蛋用筷子一戳，金黄的蛋液就流了出来，看上去很有食欲。
　　“哥，你吃。”耿安淮嘴里还嚼着，鼓着腮帮子对宁乙说。
　　宁乙被他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地心都化了，这是哪来的狗狗眼小天使啊，心里涌上一股立刻冲进厨房给他再煎十个的奇怪冲动。别说一个煎蛋了，任谁看到了这张白白软软的小脸都会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拿给他的。“吃，都是你的，想吃个够都行。”
　　吃完饭，张珏一边收拾一边叮嘱宁乙：“看好弟弟啊，别把人整丢了。”
　　“放心啦，丢不了的。我把他栓我裤腰带上。”宁乙摆摆手，牵着耿安淮出了门。
　　耿安淮安安静静地任由宁乙牵着，一边走路一边悄悄抬头打量着今天的宁乙。宁乙穿了件白t，下面穿着是深蓝色的牛仔裤，裤脚整整齐齐地卷了起来，背上的双肩包不知道已经用了多久，边角都被磨坏了。这身看上去简单无比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显得清爽而又帅气，走在路上宁乙大大咧咧地和偶遇的邻居打着招呼，显得亲切从容。当有人问起耿安淮的时候，宁乙会亲昵地搂一搂他的肩膀说，“这是我弟弟。”
　　“怎么没听说你家还有个弟弟。”邻居阿姨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小帅哥，忍不住赞叹，“你爸妈可真有福气。”
　　每次听到这话，耿安淮都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真是宁乙的弟弟，那该有多好。
　　今天是星期六，地铁上不少人，好不容易有一个空位，耿安淮还没来得及让，就被宁乙按住肩膀坐在了座位上。耿安淮个儿小，宁乙怕他被人挤着。
　　宁乙抓着耿安淮旁边的扶手，倚靠在他身前。地铁还有几站路，宁乙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身体随着车厢轻轻地晃动着。耿安淮抬起头看着他，宁乙垂着脑袋玩着手机，长长的睫毛翕动着，额前的头发微微遮住眼睛，神色平和而温柔。他不时别开脑袋和自己对视一眼，脸上挂着宠溺的笑。耿安淮很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这时的耿安淮还小，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他只知道宁乙很好，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是泛起阵阵按捺不住的雀跃。长期生活在充满暴力的环境里，耿安淮从小就极度缺乏安全感，但在宁乙身边，他不用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报站的声音响起，“到了，下车啦。”宁乙揉了揉耿安淮的脑袋，将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两人去的地方是宁乙很喜欢的一间书店，店面位置不大，里面的书却很多，目光所见全是整整齐齐的书，连墙角都被堆的满满的。老板是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扎着小辫，身上穿着件洗得泛黄的老头衫，正端着保温杯读着书，颇有些放荡不羁的文人气质。虽然老板本人看起来不修边幅，但店面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只圆滚滚的橘猫趴在店门口的木椅上，慵懒地晒着太阳。
　　“小宁来了。”宁乙是这里的常客了，老板一见着他就跟他打招呼。宁乙也笑着问好，虽然现在网上买书方便，但他还是喜欢来这儿看书。老板从国外回来的，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书店里孩子来看书的多，买书的少，他也不管生意好坏，一日一日开着，旁边的店铺都换了几家招牌了，只有他这里一直不变。
　　客人不多的时候，老板就和宁乙坐在店门口聊着天，喝着老板泡的普洱茶。宁乙喜欢听他说话，老板平时说话办事吊儿郎当，聊起学问却一套一套的。他们聊社会学，聊人类学，宁乙按照他介绍的书单一本一本地看，老板还鼓励宁乙尝试读读英文原装书。他有一次随手递给宁乙一本书，让宁乙随便看，后来宁乙回到家一查这本书，还被它的价格吓了一大跳。他才知道原来书要这么贵。从那以后，宁乙到书店看到老板这满满几书柜的英文进口原装书，心里就觉得他这是在炫富。
　　“怎么今天还有个小朋友啊，从哪拐来的。”老板说话没个正经，他拿着鸡毛掸子，漫不经心地扫着书架上的灰，“这我弟弟。”宁乙笑着介绍，耿安淮怯怯地叫了人，老板瞟了他一眼，又走回座位，从桌上拿了包薯条，“我刚点了麦当劳，我不爱吃这个，给你弟吃。”
　　老板人长得凶，孩子们头回见到他都会有点害怕，但认识久了就会发现老板很好说话，老给他们好吃的。
　　宁乙接过薯条，手里掂量着还热乎，就拿给耿安淮，“坐门口吃吧，别吃的手上都是油，把叔叔的书弄脏了。”
　　耿安淮还没接话，老板就大声地打断，“是哥哥！什么叔叔，把人叫这么老。”宁乙白了他一眼，心想，他这年龄生个耿安淮绰绰有余，还腆着脸让人家叫哥哥，老脸不要了。“谢谢哥哥。”耿安淮从善如流，叫的老板忍不住捧腹大笑，他笑起来很英俊，像是电影明星。宁乙从背着的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给耿安淮擦了手，才让他继续吃。
　　胖橘从椅子上蹦下来，轻轻蹭着宁乙的小腿，宁乙蹲下身，轻轻挠着它的下巴，橘猫舒服地咕噜咕噜叫。耿安淮看得出来，宁乙很喜欢动物，只见他把橘猫抱在怀里，用下巴抵着橘猫圆圆的脑袋蹭来蹭去。橘猫很粘人，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宁乙的脸，刺的他痒痒的。
　　“喜欢就抱走吧，养着也没用，老鼠从眼前走也不知道抓，搞得我的书都被啃坏了。”老板摆摆手，“这可是你说的，可别反悔。”宁乙抱着猫作势要走，老板话语里嫌弃，但宁乙知道他可宝贝着这胖猫呢，罐头一罐罐地开，猫零食塞了一抽屉。刚见到这只猫的时候，它还只有巴掌大，书店老板，一个自己看上去都生活潦倒生存境况堪忧的糙汉，每天拿着奶瓶喂羊奶粉，一喂喂成了个大肥猫。
　　吃完东西，两人进了屋看书。老板用黑胶唱片机放着音乐，踩着人字拖捧着枸杞菊花茶听着古典乐的样子真是让人说不出的违和。唱片机旁边摆着一个崖柏山水摆件，传来阵阵幽幽的木香。店里的装修和布置都极具老板个人色彩，看上去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看久了还觉得别有风味，就跟老板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书店里采光很好，窗边有几级台阶，给人坐着看书的。今天是周末，有几个穿着校服、高中生模样的女生正坐在那儿看书写作业，一看见宁乙进来，几个女生都偷偷地朝他这边看。
　　耿安淮不知道，他的小哥哥的长相在女生眼里绝对是男神级别。和那种自以为是、叽叽喳喳的初中男生不一样，宁乙看上去安静又乖巧，脸长的酷酷的，特别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喜欢。
　　宁乙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台阶上看，耿安淮还是小学生，老板在书架前走了一圈，认认真真地给他挑书。宁乙知道老板是有学问的，尤其是对书，更是特别认真。最后老板给了他一本好像是讲历史的书让他看，耿安淮抓抓脑袋，感觉这书看上去就很深奥，但老板坚持：“看书也得讲究品味，趁年纪小功课闲，就得多看点好书。”
　　旁边宁乙已经开始翻了，耿安淮也不甘落后，他提起精神，仔仔细细地读，一开始觉得有些晦涩，但看进去了就发现也没有那么难懂，越读越觉得有意思，最后看得入了迷。
　　店里很安静，耳边是宁乙轻轻的翻动书页的声音，等耿安淮回过神，发现整本书被他翻了一小半了。原来历史也可以写的这么有趣，故事还能有这种讲法，耿安淮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书里写了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件事，耿安淮觉得很是有趣，抬起头想要和宁乙分享。
　　一抬眼他便看到，阳光静静地洒在宁乙身上，将他长长的睫毛照的清楚，柔和的脸颊笼罩在橙色的眼光下，看上去暖融融的。耿安淮这才发现，宁乙的眼睛在阳光下原来是琥珀色的，眼神清澈纯净，直到他扭过头和自己对视，耿安淮才发觉自己原来盯着宁乙盯得出神。
　　“怎么了？”宁乙也合上书，伸手揉了揉耿安淮的脑袋。耿安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们就被一个怯生生的女声打断。
　　“那个……不好意思，”宁乙抬起头，原来是刚才坐在旁边那几个高中女生中的一个，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两手背在身后，似乎鼓起很大勇气对宁乙说，“可以要个微信吗？”
　　当她说话的时候，后边那几个女生一直在小声笑着，宁乙愣了一下，也呆呆地看着她，就在那女孩脸色微变，表情开始变得十分尴尬的时候，宁乙笑了笑，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好呀。”
　　耿安淮看到旁边的那几个女生发出无声的尖叫，面前的女孩眼见着脸瞬间变得通红，飞速地扫了宁乙递来的手机上的二维码，道了声谢，扯着那几个女生笑着闹着跑出了店里。
　　“挺受欢迎嘛……”老板忍不住笑着打趣，接着又开始自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隔壁班女孩子天天给我递情书送早饭。”
　　“那你现在怎么还打光棍？”宁乙笑着问，心里却是真的好奇。他爸妈结婚早，在他的认知里人到了老板这个年纪就该结婚生小孩，组建自己的家庭。“这个嘛，你现在还小，”老板挠挠头，看上去颇为不好意思，“等你再长大点再告诉你。”
　　打光棍还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宁乙有些无语，大人的世界他还不懂。
　　出了书店，耿安淮还在想刚刚的事，他对男生女生的事情还相当懵懂，只能隐隐约约懂得一点，却又说不太明白。
　　“想啥呢，这么认真。”宁乙揪了一把耿安淮胳臂上的肉，自从来他们家改善伙食之后，耿安淮这瘦小的身子总算是摸的没那么硌手了。“刚看什么书了？”
　　小朋友的注意力就是很容易转移，刚刚还在琢磨来找宁乙要微信的女生的事儿，现在又想起给宁乙复述自己看的书里的内容。他先是仔细回忆了一遍书里的内容，然后用自己的话捡最重要的内容说了一遍，“然后就看到这儿，没了。”耿安淮心里默默地想，要是能够看完就好了。
　　宁乙发现，这个平时话不多的小朋友，真要讲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而且每句话都很有逻辑。他看过那本书，耿安淮的概括准确而又清晰，让他心里都微微有些惊讶。要知道他上小学那会儿，看得还都是幼稚的要命的儿童文学呢。
　　“看你挺喜欢这本书，”宁乙故作神秘地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原来就是耿安淮刚刚看的那本，“拿去看吧。”
　　“啊！”耿安淮小声惊呼，连忙惊喜地接过书，这是本新的，不是刚才他拿的那一本。打开书，发现扉页上写了一行小字——“耿安淮小朋友惠存”。旁边画着两个小人儿，一大一小。
　　“谢谢哥。”耿安淮竟有些说不出话，他双手抱着书，眼睛里像是有光，蹦蹦跳跳的显得兴奋而又局促。
　　“咱俩之间不说谢谢，多读书是好事，从小就要养成这个好习惯。”宁乙看着他开心，自己心里也开心，刚刚看他读书读的那么认真，心里还有些欣慰。耿安淮现在这个处境，最终还得靠自己改变，等他考大学考出去，也许就能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
　　宁乙手牵着耿安淮，领着他去吃饭，走在路上，兜里的手机偶尔震动两下。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刚刚加微信的那个女孩子，女生自我介绍说叫柳倩倩，在读高一。宁乙把手机捏在手里，手指搓着屏幕不知道要怎么回复，他实在没什么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历。
　　其实宁乙刚刚没想那么多，那个女生的朋友在后面看着，他不想让她丢脸。
　　“你好，我叫宁乙，在读初中。”其实就差两岁，但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看上去像是小了很多。柳倩倩知道他比自己小，好像有点泄气，她本人看上去害羞而又胆怯，网上说话却很大胆，“你跟你弟弟长得好像噢，都好看。”
　　宁乙噗嗤笑出声，把手机递给耿安淮看，“姐姐夸你好看。”
　　听到宁乙这声“姐姐”，耿安淮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宁乙比他大几岁，他把宁乙当偶像一样崇拜。可是一设想宁乙用自己看他的那种眼神看着别人，耿安淮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有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的不爽感觉。
　　耿安淮没有回应，宁乙还以为他害羞呢，俩人走了半天，走到一家餐馆。宁乙爱吃这里的咖喱饭，他给自己叫了一个小份，给耿安淮要了一份大的。正在长身体的男孩饭量惊人，好像无论上来多少都能吃完的豪迈架势。宁乙从桌子上拿了双一次性木筷，把两根合在一起的筷子掰开，然后把两根筷子放在手里搓了搓再递给耿安淮，木筷子上有刺，他怕扎着耿安淮的小手。
　　“哥，麻烦你了。”耿安淮嘴笨，说不出肉麻的感谢话语，只能对着宁乙不断重复这一句。他感觉自己胸口有满满的情绪想要表达，可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要如何说，只能先藏在心里，等长大再仔仔细细地对宁乙提起。
　　长大就好了，那时候就能说清楚了，耿安淮很想快点长大。
　　“不麻烦，慢点吃，别噎着。”宁乙吃饭慢，小口小口夹着菜，手里拿着瓶装的冰可乐小口喝着。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着，店里生意很好，吵吵闹闹的，耿安淮却觉得心里从未有过地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