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业火》魏小野

2、第二章

　　他随口说的这句疼，成了宁乙很长时间里心中的一根小刺儿，拔也拔不掉，牵动着心脏不时地疼。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为耿安淮做些什么，这里终究不是他的家.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他们会在这个城市住上几年，可当项目施工结束，他们总归是要走的，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就像小区楼下的流浪狗，路人总让宁乙不要喂。你对它好，又不能许诺给它一个家。可耿安淮毕竟不是狗，当他脸上挂着伤扑到宁乙的怀里的时候，他做不到不心疼。
　　所以宁乙只能格外珍惜他留在这里的日子，期望着耿安淮能够快快长大，能够在那个不像话的家里保护好自己。宁乙是一个心软的人，尽管他不知道他的心软日后将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出来吧安淮，叔叔要教你做菜。”张珏进屋，拍拍正坐在书桌边看书的耿安淮。耿安淮连忙站起身，她又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故作神秘地说：“你叔叔可小气着呢，他自己做菜的秘方谁都不告诉，你可得给都学来。”
　　耿安淮冲她笑了笑，宁乙一家人好心善，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对他好他心里都记着。
　　宁丰想要教耿安淮做饭，倒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怕他家那不靠谱的爹妈要是哪天都撒手不管他了，他得有自己最基本生存下去的能力。
　　耿安淮心细，每道菜教一遍就能记住顺序，上手很快。其实耿安淮用不着学这么多菜，他不挑嘴，有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但他还是格外珍惜跟宁爸爸两个人挤在狭小闷热的厨房中的时间，那是他和耿志东未曾有过的体验。耿安淮个儿小，在长身体最需要营养的时候总不能按时吃上饭，小学班里的很多男生比他高出一两个头。
　　耿安淮站在灶台前需要踮着脚才能够着锅柄，宁丰给他拿来个小板凳，双手往他腋下一伸把他抱上去。这个动作总让耿安淮有点不大好意思，抬脚就能上去的事儿，宁丰还把他当两岁小孩。
　　“安淮啊，这个豆腐切好了一定要在开水里泡一泡，或者过一遍水，这样子才没有豆味和碱味了噢。”宁丰从背后圈着耿安淮，扶着他的胳膊，教他该在什么时候往锅里下什么。宁丰的身上没有那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酒味，也不会在耿安淮猝不及防的时候朝他后腰上来一脚。在宁丰从背后靠近的时候，耿安淮也不会再习惯性的往旁边缩。
　　“他俩挺有爷俩相，是吧。”张珏揽着宁乙的肩膀，两人一起笑了声，然后默契地一起陷入沉默。耿安淮要真是宁乙的亲弟弟就好了，宁丰不会打他，张珏不会骂他，他会像其他正常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他只用考虑今天吃什么玩什么，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害怕那随时可能到来的毒打。
　　可是耿安淮不是，他是邻居家的小孩，不管在宁乙家待多么久，他总要回到自己的家。宁乙他们家只能给他一点暂时性的帮助，对于他的生活状况却很难有什么根本上的改变。
　　张珏有时在电梯里或者小区楼下遇到秦溪，会忍不住拦住她柔声相劝。孩子还小，老这么打骂对孩子不好。你们小两口不要总是吵架，有什么事儿是说不开的呢，实在过不下去了还能离婚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秦溪从不回应，她只会直勾勾地望着张珏的脸，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她，像是在博物馆里看一件珍藏的艺术品。她的目光让张珏感到毛骨悚然，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张珏只能默默在心里下个结论：这女人实在是病得不轻。
　　宁丰和耿安淮两个人，一人手里端两盘菜从厨房里出来，张珏怕耿安淮烫着手，赶紧伸手去接。耿安淮现在自己一个人就能炒几道菜了，宁乙口味重，爱吃辣的，耿安淮也按他的喜好做饭，炒的菜又香又辣，看着就流口水。
　　“这么香！安淮小朋友咋这么能干呢，你这让哥在这个家没脸待下去了。”宁乙用手捡了一个鸡翅就往嘴里塞，笑着跟耿安淮打趣。“手脏死了。”张珏嫌弃地把筷子递到宁乙面前，又揉了揉坐在他旁边的耿安淮的脑袋。宁乙跟耿安淮不一样，虽然人心细，但做起事来笨手笨脚，一看就是在家当少爷的主，就没怎么干过活。
　　耿安淮一边吃一边笑，他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只知道狼吞虎咽了，但也不爱搭话，只会笑。他的脸上吃出点肉，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很乖。
　　“安淮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哪有这样子当哥哥的。”张珏给耿安淮盛了一碗汤，“以后小淮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啊，谁做饭谁有决定权，吃饭的哪能挑三拣四呢。”
　　“我都爱吃。”耿安淮鼓着腮帮子嚼着菜，嘴里小声念叨。宁乙嘴甜，毫不吝啬对耿安淮的夸赞，他的每一句表扬都让耿安淮心里暖暖的，他第一次如此感觉自己被人需要。
　　他很喜欢这个邻居家的哥哥，模样帅气，脾气好，成绩还很好。平时相处的时候，耿安淮从宁乙身上简直挑不出毛病，他心甘情愿地跟在宁乙身后，做他的小尾巴。
　　“安淮太乖了，不像宁乙小时候，这不吃那不吃，天天挑食。”宁丰嘴上责怪，脸上却笑眯眯的。
　　“哎，食不言寝不语啊，你们这吃顿饭净编排我了。”宁乙无奈地伸手投降，耿安淮实在太乖了，宁乙感觉自己受到嫌弃。他伸手夹了块肉，放在耿安淮碗里。
　　吃完饭，耿安淮拿着碗筷起身就往厨房走，张珏“哎”了一声，抢着把碗从他手里夺走，“阿姨来洗阿姨来洗，你俩赶紧玩去吧。”见耿安淮在那执着地杵着没动，宁乙手从他身后环过去，把他往胳膊下一夹就抱出了厨房，耿安淮被他这突然的动作臊地脸通红，感觉自己像只小狗一样被提溜出去了。
　　每次耿安淮在那儿可怜巴巴地洗着碗，张珏总被他那懂事的样子弄得心疼。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懂事了，他不该这么懂事。
　　宁乙从冰箱里拿了两根冰棍，俩人坐在房间里吃。宁乙啃得快，没几口就吃光了，吃完他就靠在椅子上，手搭在椅背后面晃着腿盯着耿安淮吃。耿安淮吃得很慢，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舌头软软地一小截，跟只猫似的。
　　他吃的还没化的快，融化了的水滴在手上，宁乙赶紧从桌上抽了两张纸给他擦，擦完手又换一块，把他嘴角沾上的也蹭掉。
　　“快吃吧，要不是这玩意吃多了不好，你想吃多少哥给你吃多少。”宁乙眯着眼睛笑，心里又酸又甜乎，看着耿安淮吃个冰棍都这么爱惜，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有时他也觉得奇怪，张珏有时遇见秦溪，她身上穿的可都是名牌衣服，也不像是缺钱的主。那么有钱，怎么就不舍得往自己儿子身上花呢。
　　“明天周末，你有啥别的事不，哥带你出去玩咋样。”宁乙的手在耿安淮脑袋上揉来揉去，像是在逗小狗。耿安淮点点头，从前他最怕周末，周末学校不上课，他无处可去，只能呆在家里跟秦溪共处一室。秦溪不爱出门，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他做一点让她不顺心的事就会挨骂，打骂儿子像是秦溪的唯一消遣。
　　可现在他变得无比期待周末，周末可以和宁乙一起出去，玩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和宁乙呆上一整天。宁乙比他大几岁，是个初中生，虽然两人都还是小孩，但在五年级小学生就是对宁乙倍感崇拜。他喜欢听他讲学校的事，讲那些书里写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想象着自己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宁乙这样厉害的人。
　　“咱俩早上去书店看书，晚上去江边放风筝，咋样？”宁乙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得瑟的样子让人觉得很好玩，耿安淮浅浅笑着看着他，“嗯”了声。
　　临出门的时候，张珏塞了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到他手里，捏了捏他的脸说：“回去跟妈妈一起尝尝，这个可甜了。”宁乙在她背后招招手，说明天见。
　　一出宁乙家门，耿安淮就变回了那副冷漠的表情，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炒栗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秦溪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在他开门的时候，她侧过头瞟了他一眼，“饭吃了？”
　　“嗯。”耿安淮走到她面前，把那包糖炒栗子递给她。“哪来的？你买的？”秦溪像是有些惊讶，她饶有兴趣地接过，又抬眼瞪他，“你哪来的钱？”
　　“邻居阿姨给你的。”耿安淮懒得跟她废话，如果不理她，秦溪就会自顾自地一直说下去，越说越离谱。在这个家里呆的每一秒都是那么煎熬，耿安淮转头进了屋，他只希望明天能够早点到来。
　　提到张珏，秦溪像是一愣，她盯着手里这包炒栗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用纤长的手指从袋子里拿出一粒，剥开放进嘴里。如果换做别人，天天对着她们家的事指指点点，她肯定早就忍不了发火了。但是对于张珏，秦溪像是有着特别的耐心，这背后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很甜。秦溪很爱吃这个，软糯甜香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熟悉的味道带回了某些封存已久的记忆。
　　似乎是想到什么，秦溪起身进屋，她从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浅黄色的连衣裙，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冲着镜头甜甜地笑着。秦溪垂下眼，眼底没有戾气，表情柔和。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木质相框，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相片中女人的脸。
　　不笑的时候就像，笑起来特别像。
　　秦溪推开书柜旁的窗户，从桌上摸出一盒烟，点了放进嘴里。香烟呛人的气味让她顿时清醒，她又拿起那相片看，惊讶张珏怎会长得如此像这照片里的女人，像到在她第一次见到张珏的时候，惊地呼吸都停了半拍。
　　照片中的女人是秦溪的姐姐秦楠，秦溪爸妈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她排老二，底下还有一个弟弟秦勇。他们家经济条件不错，奈何爸妈老一辈人，他们那地方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每次秦溪和弟弟吵架，爸妈永远都会偏心弟弟，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是先给弟弟。在这个家里，只有姐姐对她好，上学的时候两人在同个学校，秦楠总会在放学的时候买包糖炒栗子，两人吃着笑着牵着手一起回家。
　　虽然是姐妹俩，但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秦溪是个暴脾气，打小就特别叛逆，在学校里不受老师同学喜欢。但秦楠是标准的乖乖女，无论秦溪怎么闹，她都好像不会生气，总是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轻声责怪她。
　　她们约好了以后要一起结婚，结婚买了房子要买同一个小区，她们的孩子要在同一个学校上学。可惜最终这些都没能实现。如果没有那场病，秦楠也要四十岁了，可是她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最美好的年纪。
　　秦楠的命怎么那么不好，为什么心善的人就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这世上有那么多坏人活着作恶，好人却早早地离开了。真他妈的不公平。
　　嫁给耿志东，是秦溪从小到大唯一一次没听秦楠的话作出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让她后悔了一辈子。那时秦溪还年轻，天真地以为自己不顾全世界的反对嫁给了爱情。耿志东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年轻时一副好皮囊，说话斯斯文文，看上去很好相处。秦溪爸妈嫌他家里条件差，不愿意她们交往，秦楠怕妹妹婚后日子吃苦，也帮着爸妈劝。可那时候秦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为了嫁给耿志东，她索性不回家，换了手机电话，以一副决绝的姿态和家里断了联系。
　　秦楠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她拗不过倔强的妹妹，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妥协。爸妈被秦溪气得够呛，断了对秦溪经济上的支持，秦溪这个娇气的女人，也过上了白天辛苦上班晚上做饭做家务的疲惫生活。小两口日子过得很苦，两人上班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床凉席。姐姐心疼她，知道秦溪是刀子嘴豆腐心，知道她要面子不敢开口，便时不时拿出点自己的私房钱硬塞给妹妹。
　　秦溪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生下耿安淮没几年之后，秦楠就查出了乳腺癌，病恶化地很快，一次又一次的化疗，大把大把的药吃下去，却不见什么结果，秦楠走地很突然。
　　秦楠的离开，割裂了秦溪和她家里的唯一的联系，耿安淮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突然变得那么难过，他不知道妈妈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亲人。
　　想这些干嘛，早就不想了。秦溪回过神，擦去了滴落在相框上的眼泪。姐姐走后，她的人生开始慢慢下坠，坠入无尽的黑暗。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护着她了。
　　耿志东的暴力倾向在婚后才慢慢显现出来，每次吵架，他都开始摔东西，把锅碗瓢盆都摔了，留下她一边哭一边收拾。耿志东的工作逐渐有了起色，两人的争吵却越发频繁。没钱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欲望，一旦有了点钱，人贪婪的本性就开始暴露出来。
　　耿安淮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耿志东去了上海，在那儿待了两年，招惹上同公司的女同事。那女的有时还会给秦溪发短信挑衅，秦溪那时候被气得不轻，打算离婚。但耿志东不愿意，他当着耿安淮的面使劲扇着自己巴掌，坚持让秦溪再考虑考虑，保证以后不做对不起她的事。当时孩子还小，秦溪心软就原谅了他，可出轨这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在不断的争吵中，秦溪被折磨地心力交瘁。
　　他也提过离婚，但耿志东恶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威胁说如果敢提离婚就把耿安淮弄死，然后再把她杀了，所有人一起死。当初看上她，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秦溪家世好。耿志东知道他们家瞧不上他，秦溪妈妈手上那一只金镯子，够他妈下地干活一年的收入。耿志东没想到他们家那么无情，结婚的时候一分钱嫁妆都不舍得给，两人没有婚礼、没有结婚照，两家人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有吃过。他恨透了她们家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他相信秦家不会一直冷着秦溪不管。她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娇气小姐，她们家不会让她饿死的，钱，他想要的只是钱，他也得让他妈戴上金镯子。
　　秦溪知道耿志东心里打的算盘，从一开始的愤怒、无助，到现在的麻木，她已经任命了，内心也越来越扭曲。
　　那个搬来没多久的邻居，怎么会长得这么像她姐呢，秦溪冷笑一声，将那相片塞进了抽屉里。她走进耿安淮的房间，从钱包里掏出二百块钱放在耿安淮的书桌上，“跟隔壁那小子玩别总让人家花钱，省的人家瞧不起咱家。”
　　耿安淮看着她，点点头，不知道因为什么，这段时间秦溪对他的态度稍微好了点，可能只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