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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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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乙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年在他眼里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告别,竟成为耿安淮心中一道长久的、难以抹平的伤痛。
那时正是夏天,空气潮湿而又闷热,宁乙坐在书桌前写着作业,身旁的窗户大开着,背后的电扇徐徐吹着风,书页不时被风吹动。打破这宁静氛围的是老妈的声音,张珏喊了声宁乙的名字,宁乙回过头,看着她笑着站在门边,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你的小朋友们又来了。”张珏说。
听到这话宁乙从椅子上起身,看向她的身后。张珏别过身,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是邻居家的小男孩,脚下还跟着一只黑色的小狗。
宁乙看着这一人一狗的可爱组合,嘴角忍不住上扬,“快过来。”他张开双臂,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扑上他的大腿,小男孩总是一副谁都不理的样子,但也走过来,小声地跟宁乙打了声招呼,然后靠在他的怀里。
“你们在屋里玩吧。”张珏把水果放在宁乙的书桌上,看了眼宁乙怀里的男孩。在男孩看不见的地方,张珏露出了一个格外心疼的表情,她十分清楚男孩每一次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男孩叫耿安淮,就住在宁乙家对门,还是个小学生,比宁乙小三岁。他为什么到家里来宁乙心里很清楚,肯定是他爸妈又在家里吵架了。
宁乙的爸爸因为工作需要,经常在不同的城市之间调动。自从他们搬到这里,就发现邻居两口子吵架几乎就没有断过。
每天放学回家,耿安淮都会在小区楼下转悠一会儿,坐在给那些爷爷们下象棋的石凳上写写作业。小学生其实没太多作业可写,但是他就是不想那么快回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的眼里简直快要容不下对方,父亲经常在外应酬,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母亲恨透了他这幅醉鬼模样,两人动不动因为一些小事发生激烈的争吵,有时还拳脚相加。只要他在家里,争吵的矛头便一定会转向他。所以他选择晚点回家,那时候父亲已经摔门而去,母亲会坐在餐桌旁流眼泪,哀怨又愤恨地看着他,骂着姓耿的都不是好东西,然后起身给他做饭。
宁乙第一次便是在小区楼下的石凳上见到耿安淮的,那天已尽傍晚,天色有些暗了。小男孩正就这暮色和不甚明亮的街灯看着书,宁乙看他这模样好玩又有些可怜,便过去坐在他的旁边。
“你怎么坐这儿看书呢,眼睛会看坏的。”宁乙双手环抱趴在石桌上,好奇地问他。
小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看他的样子也不过是个初中生,不像是坏人,便含含糊糊地回了句:“不想回家。”
宁乙被他故作成熟的表情和冷酷的小模样逗得发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吃晚饭了吗,饿不饿,我爸在家做饭呢,要不要来吃?”看到对方一脸警惕的表情,宁乙赶紧补充,“我就住这一栋。”他指了指旁边的楼房。
一提到晚饭,耿安淮的小肚子便忍不住咕噜咕噜叫,可他还是摇摇头。尽管秦溪做饭很难吃,但如果他不全部吃完,她一定会用那种怨毒的眼光看着他,说他是不是也嫌弃她了,说他和耿志东一个样,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宁乙看他态度冷淡,便笑了笑不再坚持,他看了眼手表说,“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家啊。”然后就离开上了楼。一出电梯,宁乙隔着门板都能听见邻居家传来的争吵声,他搬来没多久,还没见过领居家的人,只知道他们经常吵架,吵个没完。
每当这种时候,宁乙都会庆幸自己生在了一个好家庭。他家里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至少吃喝不愁。爸妈是大学同学,两人大学时相恋,早早地结婚组建了家庭。父母二人都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在宁乙印象中几乎都没怎么见过他们吵架。宁丰工作辛苦,但每次回到家一定要亲自下厨。他烧得一手好菜,这么多年过去了,宁乙没有感觉父母关系有什么变化,两人还是像以前那样亲密和腻乎。也许唯一发生改变的就是母亲被好吃好喝养出来的微胖身材,可那也是幸福的印记。
后来宁乙又遇到了那个小男孩一次,那天他放学回家,出了电梯发现家门口的楼道上蹲着一个人。他吓得往后一躲,站定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上次楼下遇到的那个小男孩。
耿安淮抬起头看着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脸上表情麻木。隔壁那家如往常一样,宁乙听着他们吵闹的声音,看着似乎习以为常的男孩,才反应过来,一时哑然。他蹲下身,忍不住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轻声问他:“我爸妈做了红烧排骨,特别好吃,要不要来尝尝。”
这次耿安淮没有拒绝,他表情没变,眼睛望着宁乙家门的方向,点了点头。
宁乙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张珏听到门开的声音,脱下围裙赶紧来迎,看见他背后跟着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诧异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小朋友啊?”宁乙从鞋柜里翻出一双他以前穿的拖鞋,头也不抬地回道,“就隔壁这家的。”
听见这个回答,张珏侧过身和宁丰对视一眼,眼中布满了心疼。
耿安淮没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他一直低着头,小声说道:“打扰了。”然后换上了宁乙拿出来的拖鞋。这双拖鞋对他来说还是大了点,在地板上走路吱吱响。张珏热情地领他进屋,她温热的手放在男孩肩膀上时,一下子就感受到这具小小的身体有多么地单薄消瘦,她心口一酸,连声问道,“还没吃饭吧,叔叔阿姨做了好吃的,吃个晚饭再回家吧。”
说完她又不放心地看了看门口,问耿安淮,“要不要阿姨跟你妈妈说一声?”
耿安淮的大眼睛睁地圆溜溜,看上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他轻轻摇了摇头。张珏想了想,还是怕他爸妈不放心,她以为谁都如她这般,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自己的宝贝儿子。
张珏走到门口,把大门打开,只把那一扇纱窗门关上了,这样有人从外面路过就能看见耿安淮坐在桌边和他们一起吃饭。然而直到这顿饭吃完,隔壁都没有人来问过看过。一扇薄薄的纱窗门,隔离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秦溪很怕热,家里空调常年开得很低,耿安淮在家经常觉得冷,但又不敢把空调关上。宁乙家没开空调,阳台开着窗,外面的风轻轻地吹进来,满屋子都是饭菜的香味。
宁丰是一个老实内向的男人,不太爱说话,但脸上总是挂着笑。他注意到了男孩的瘦小,和小学时的宁乙相比,他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宁丰盛了一大碗米饭放在耿安淮的面前,又怕他局促不敢夹菜,便为他夹了很多菜放在米饭上,碗里堆得满满的。“快吃吧,别客气。”宁乙拍了拍耿安淮的后背,摸到他瘦得突起的脊椎。宁乙的手和张珏一样,温温软软的,一股久违的暖意从后背流入了耿安淮的心里。
他的确也没有再客气,拿起筷子沉默地狼吞虎咽起来,他太久没有吃到这样的好吃的了。耿志东在家从不做饭,秦溪年轻时候是大小姐,做饭从来也不是她干的事,秦溪对这个儿子和对他们家的那条黑狗一样的养法,有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了。
“慢点吃,别噎着。叔叔做了好多,少个人我们还担心吃不完呢。”张珏很爱笑,她的笑声很好听,耿安淮似乎只有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过秦溪发出这样自在的笑声,之后便再也没有过。
宁乙问他:“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多大了?我叫宁乙,上初二了,就在旁边的附中。”
耿安淮咽下嘴里的一大口饭,顿了顿说:“我叫耿安淮,在附小上六年级。”附中和附小离得很近,走路过去就十几分钟。
张珏看耿安淮碗里的菜被他扒拉地精光,又夹了几块红烧排骨放他碗里,排骨酥烂,色泽金红,让人光是看一眼就胃口大开。
“以后常来我家玩,我有好多书可以看。”耿安淮抬头看着宁乙,他好像永远都是笑盈盈的样子,眼尾上挑,温柔而又狡黠。耿安淮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情绪,羡慕混杂着晦涩的嫉妒,明明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可这一顿饭时间里他就感受到了几乎从未有过的关怀。而宁乙浸润在这样甜蜜的关怀中长大,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和幸福。命运多么地不公平。
临走之时,耿安淮脱下了那双不合脚的拖鞋,他轻声道了谢,转身准备走时,张珏小跑着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塞进耿安淮的书包里,“常来玩啊孩子。”宁乙爱喝可乐,夏天冰箱里总放着一罐罐的冰可乐。
门轻轻地关上了,屋里三个人却感觉心里重重地一沉,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宁丰低头收拾着桌子,不久他们又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叫骂声。
“这当爸妈的真是……”张珏别过头,实在不忍去听。一向老实本分的他们,知道最难掺合的就是别人的家事,他们没有办法,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像今天一样,给瘦弱的男孩多夹一筷子菜。
在这一次晚饭之后,耿安淮到宁乙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张珏心里过意不去,在电梯里遇到秦溪和耿安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她说话。她没劝她们两口少吵架,只是说他们家也是个男孩,让安淮到家里来玩。她说这话的时候,秦溪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脸上连一个假笑都没有。张珏这才知道耿安淮那种麻木的表情像谁,他们母子长得非常像。
如果笑起来,那一定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但秦溪神情木然,眼窝深陷,大大的眼睛看向一旁,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气。只有在关上房门之后,这张漂亮的脸上才会多一丝人气,秦溪忍不住讥讽,“现在就嫌你妈不好了吧,天天往人家家跑,想当她儿子是吧?”在发火的时候,秦溪苍白的脸才会多一丝扭曲的红色,让她更像一个活人。
耿安淮不说话,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冷漠只会进一步激发出秦溪的愤怒,秦溪随手抓住茶几上的东西砸了过来,砸在耿安淮的后背,“滚,现在就给我滚,滚出这个家。”秦溪看着耿安淮的背影怒吼,她是在骂他,也是在骂耿志东,骂谁对她来说都一样。
耿安淮后背吃痛,仍头也不回地进了屋,他已经十一岁了,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忍受了很多年,早已对此感到习惯,挨骂挨打已经成了自然。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宁乙的出现。
那个比自己大三岁的男孩,皮肤白白的,戴着眼睛显得格外乖巧,笑起来眼睛弯弯。和一身戾气的耿安淮相比,他简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宁乙的家,成了耿安淮心中一个小小的避难所,让他可以逃离充斥着尖叫和辱骂声的家,短暂地喘息。
“想啥呢,快吃水果。”盘子里的水果已经被张珏切好,还插上了牙签,宁乙拿起一块西瓜,另一只手在底下接着塞进耿安淮的嘴里。
耿安淮乖乖张开嘴,一边吃着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谢谢。宁乙看到他这副样子觉得很可爱,忍不住揪了揪耿安淮的脸。虽然认识才几个月,但宁乙已然将耿安淮视作自己的弟弟一般对待,耿安淮脚上穿的拖鞋,是张珏特地给他买的,穿上去很合脚。宁乙的书桌旁,也多了一张椅子,耿安淮再也不用在小区楼下的石凳上写作业了。
秦溪慢慢的也接受了这样一个愿意帮她照看小孩格外热心的邻居,她虽然格外神经质,但年轻时也算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她也知道邻居早就看遍了他们家的笑话,但还是偶尔尝试维持最基本的体面。她有时会让耿安淮拿些水果给隔壁家,试图拣回一点破碎的颜面。
黑色的小狗躺在宁乙的脚下,惬意地打着呼噜,长长的毛扫地宁乙脚背痒痒的。小狗看不出什么品种,应该就是街头最常见的土狗。狗是耿安淮刚上小学那会儿捡的,那时家里的氛围还没有那么差。秦溪,一个看上去连自己都养不活的金贵的女人,竟然能够把狗从还没睁眼的狗崽养大,从小黑养成了大黑。
“爸妈怎么又吵架了?”宁乙支着脑袋趴在桌上,看着耿安淮一声不吭地吃着水果。他比刚见面的时候胖了一点,脸色也好了很多,这让宁乙有了一种看着孩子长大的欣慰感。
耿安淮也不知道耿志东和秦溪到底为什么吵架,但总不过是因为酒、因为钱、因为女人,大人们说来说去也就那点事。
“你爸打你没?”,耿安淮抬起头,对上宁乙那双温柔的眼睛,点了点头。其实他已经对疼痛感到麻木了,伤口也早已结痂,但他还是想告诉宁乙,因为在看到他挨打之后,宁乙会格外疼他。
果然,宁乙伸手将他嵌入怀里,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背后的衣服,露出背上和腰上的一片青紫。“嘶——”宁乙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这伤出在他自己身上,心疼地说不出话。“下次你爸再打你,你就报警,让警察把你爸抓走。”宁乙是初中生,他听老师讲过,家暴是犯法的。
报警有什么用呢,耿志东和秦溪都动过手,每次吵架也说不出是谁先挑起的,更何况两人生气的时候都冲耿安淮撒气,要抓走得把两人都带走。
“不疼。”耿安淮安安静静地坐在宁乙的身前,后背贴着宁乙的胸膛。他很喜欢宁乙的拥抱,他爸妈早就不会抱他,宁乙成了对他最亲的人。
宁乙从书桌抽屉里摸出瓶红花油,抹在耿安淮的背上轻轻地揉,一边揉一边吹着气,“哥给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宁乙很会照顾人,和同龄人相比,他们两人都显得更为成熟。但一个是被打出来的,一个是被宠出来的。宁乙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他的性格温软,像是夏日的暖风,让人舒适而又不会觉得不自在。
两人都没再说话,宁乙又倒了点药,往耿安淮的腰上涂去。被擦伤的皮肤格外敏感脆弱,疼痛让他的后背一僵,但耿安淮也没有躲,只是低头闭上了眼睛。腰上痒痒的,宁乙的动作很温柔,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了下来。在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房间里静地耿安淮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胸口涌上一阵莫名的情绪。这种陌生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让那没挨过打的位置也开始疼痛。
“哥,我好痛。”他小声地呢喃,语气平淡,像是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