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念人归》江湖的胡

2、我好像看见他了

　　如果说七岁之前的那些记忆都是程母说着，程苏念摇着扇子，一帧一帧从无到有，由模糊到清晰在脑海里补齐了的。可六年级的记忆却像是被永久复制粘贴了似的，在程苏念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关于一个不守承诺的人。时常会在某个瞬间不露痕迹的脱脑而出，比如她现在也说不清，上次想到死猴子时看到的究竟是程苏辰还是脑子里那个隐约的，逆光而去的幻影。
　　除了三木，连程苏辰都不知道那个生死都未知的人居然可以让程苏念如此牵挂。不过把年龄扯过来仔细想一下也不奇怪，当程苏辰还在满地抓石子，玩弹珠的那四年里，程苏念和三木已经到了一起织毛衣唠家常的年龄了。很多话，都是要在最放松的状态下用最慵懒的口吻说出来，这样你心底的小秘密在别人看来才是过眼云烟。几个针头一挑，就是另一个话题的开端，完全不必在意上一个八卦脸里有多少试探性。
　　“所以说嘛！皇帝还是不懂女人心，要是聪明的话，给每个妃子御赐一筐针啊线啊什么的，再像上早朝似的，规定个什么时间，满后宫的妃子三三五五聚在一起，唠唠家常，再顺便认认亲什么的，铁定没有什么‘一丈红’！”程苏辰难得盯着屏幕上已经轮番轰炸过各大卫视的《甄嬛传》里的情节，不屑地撇撇嘴道。
　　“你这就有失偏颇了，进了深宫，她的命可就由不得她自己了，像你这样‘别人打我一拳，我推别人一下’的性子，铁定活不过第五集！再说了，那些个妃子们进宫之前可都是精于女工的，一直做着你擅长的事，是不是很没有成就感？”程苏念站在床边整理刚从阳台上收回来的衣服，不时侧身偷瞄几眼电视画面，虽说这剧她已经连头带尾的看了两遍了。
　　欸，这你点醒我了，我说我最近做物理题怎么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呢！“程苏辰下意识地换了一边二郎腿，自信地顺着之前的频率继续抖起来。
　　程苏念白了他一眼，“大哥，你力不从心可能是肾虚了，有时间打电话和妈说一声从外面寄点药回来，毕竟，病入膏肓了本土药不怎么好使。另外，我刚才高估了，你这迷之自信在这剧里应该活不过两集。”说完，对着电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你！程苏念你也就这能耐。我可是记得，有一年和三木姐一坐坐一下午的织裤带，帽子什么的，吃饭都顾不上了，折腾了两月了，说好给我织条围巾的，老子信了你的邪！把买围巾的钱凑出来让你买了三斤半的毛线。结果呢，一整个冬天缩着脖子，在春寒料峭的时候等来了一块各色抹布，还是巴掌大小的！”程苏辰越说越激动，刚好电视播到片尾曲，索性站起来叹口气“就你这笨手笨脚的，唉，别说进宫了，我觉得能有个姐夫都够呛喽!”说完伸了伸懒腰向这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其实有织出来一条围巾的。”程苏念喃喃道，又仿佛有些自嘲地摇摇头，转身打开第三个柜子，将叠好的衣服放了进去。
　　合上柜子，看着屏幕上冗长的电视购物广告，程苏念不自觉地拿起茶几上的黑色遥控器，开启了换台模式。从271台换到6台，倏然间停下来了，却原来画面播放的正是紫霞仙子站在城墙上对着悟空的背影说道，“你看那人好像一条狗耶！“
　　看得程苏念正出神，连程苏辰从外面回来了都不知道。
　　“程苏念，这都多少遍了，你不腻吗？虽说这是你完整看下来的第一场电影，虽说这是全年级同学一起看的，有那么一丢丢的意义，但至于你像被下蛊了似的，一瞧见它就再走不动道了吗？”程苏辰见程苏念还是不说话，又抬眼看着画面里的孙悟空对着城楼上紫霞离去的背影，用唐僧的口吻深情地说道：“悟空，你先站住不要走，我爬过城楼那边的月台去给你买几个橘子，路上带着吃，我记得，你最爱吃橘子了。”
　　程苏念又好奇又好笑：“他最爱吃的不是橘子，是芒果。”
　　“嗯？就算不是橘子，难道不应该是桃子吗？什么时候改嗜好？还挺贵的。”气氛一时也很是尴尬，程苏辰没曾想到程苏念这次竟然没接他的话茬，又悻悻地说道，“芒果好啊，不过一想起猴子吃芒果的样子就好想笑耶！”
　　程苏念的眸子低垂地眨了三下后，嘴角轻轻上扬后，吐出四个微不可闻的字：“是很好笑。“
　　好笑到程苏念以为电影里悲剧色彩只是为了衬托现实的单纯美好，而和她一起看电影的那个人其实一眼就看到了西天和城楼的那个分岔路口，并且毫无预兆的，像一条狗一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暑假过了大半，三木还在家里勤勤恳恳地照顾小侄子。程苏念也是从和三木断断续续的□□聊天中，把上次那件堪称爆炸性的小镇新闻脑补出来了。
　　在感叹年华易逝的低落情绪里恍惚了几天，随机投入到了对即将开启的高中生活的向往，床底下的行李箱也被反反复复拉开好几次，确认没什么东西遗落才又缓缓合上。
　　一切都很明媚，回家的日子也一天天临近，火车票昨天晚上吃完饭后全家人步行到车站取出来了。程苏念在和三木的聊天记录里憧憬着接下来三年熟悉又陌生的同窗生活。突然屏幕那段出现了一串数字，程苏念愣了愣，又一条消息蹿进眼帘——
　　我好像看到他了。

　　那是一个暑气还未退的九月初，程苏念蹬着车子和三木一路火热地聊着彼此的遭遇。七年级分班，程苏念在二班，三木在三班，中间隔着一个楼梯道。和六年级程苏念和三木因为期中考调座位后隔着一条走道后，每每下课都要上演姐妹情深的戏码相比，现在的她们显然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到了三木所在村子的岔路口，俩人很默契地各自挥手。
　　之后的一段路，程苏念有一搭没一搭地蹬着车子，上坡路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程苏念其实是一个很感性的人，有人在的时候可以叽叽喳喳个没完，一个人的时候又落寞得让人心疼。到了一个新环境，程苏念并不是很适应，班里昨天进行了班委选举，程苏念毛遂自荐当了班长。

　　“老大，你知道五班的班长吗？就是上次作文比赛的第二名？听说校里在选广播播音员，他可是最热门的人选！那三木怎么办，她可是为了这次播音梦准备了好久。”周琳报告似的在程苏念耳边碎碎念。
　　“五班班长不是那个整天搔首弄姿的何倩倩吗？“
　　“老大，您老应该出山了，何倩倩那个小贱人一周以前就因为着装不当被全校通报批评啦，然后陆墨就因为三天前的那个作文比赛高票当选五班的班长了。“
　　“着装不当？中国文化果然博大精深！其实我要是有她那身材，我也想那样穿的……”
　　“老大，你变了，你以前可是励精图治的，现在变得贪恋美色了。“
　　“我现在也在励精图治好吗？没看见我正在给你们划重点吗？下周的数学考试可别拖咱们班后退啊？”
　　“得了，老大，您说您挂着数学课代表的名，做着一班之长的事，真是难为您了。”
　　程苏念这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知陆墨这个名字，之后的一周里，陆墨可是在全校里出了名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校广播的最佳播音员。
　　最后的三强决赛是全校每个班出三名同学，到五楼的播音大厅进行现场公开投票。那是程苏念第一次见到陆墨，在异常庄严肃穆的比赛现场，程苏念只是观众的身份都觉得手心在不断地沁汗。三木是第二个出场，发挥还算稳定，相较于第一个声音抖得都走音了而言，还是有很大胜算的。陆墨最后一个出场，当时的天气和今天一样，有点燥热，大厅里开了低度空调，他穿着统一的夏季校服短袖，从大厅的幕布后面走出来。主持人简短的介绍里还是透着微微的激动，程苏念盯着陆墨左胸上的标牌名字，右手的无名指不自觉地在校服裤缝间左右勾画着什么。
　　“各位老师好，大家好，我是六年级五班的班长陆墨，今天我为大家准备的是一段节选自《飞鸟集》……”
　　到了投票环节，主持人一次走到台下的观众面前收投票纸。
　　后来的验票环节和前面的比赛相比，就显得有些乏味了。好像没太多人介意结果是什么，
　　因为好像没太大争议，在这个还不知黑幕为何物的淳朴小乡镇里。
　　“陆墨，哦，不，看来这个观众经历过激烈的心里斗争啊？“主持人打趣地挥了挥手里的蓝色投票纸，程苏念埋下头，不敢看周围人的哄笑。
　　每周的周二中午，是学校专门为陆墨打造的广播板块——杏林之声，主要是选送一些同学们这一周交上来的内容比较充实的周记。

　　当时的六年级是一栋独立的宿舍楼，七，八，九年级的教室在新教学楼，是整个学校的门面，楼层和年纪成反比排列，左右两侧装修略显豪华的是各个主任的办公室。程苏念她们所在的老校区在新校区的左前侧，中间隔着一个花坛和十几阶水泥台阶。程苏念上课的教室是原先二楼男生宿舍改装的。第一层仍然是高年级男生的宿舍，不过因为三餐都回家的缘故，程苏念很少能看到寝室门开着。当时的程苏念做梦也没想到那应该就是自己距离男寝最近的一次了吧。
　　宿舍楼一共四个班，程苏念在四班，是整个长廊的最西边，老师们的办公室在长廊最东边的小阁楼上。可能是学校没有想到那年招生会超出预期那么多吧，无奈把一楼男寝拐角旁边的化学实验室临时改成了五班，而陆墨就是五班的班长。
　　程苏念的语文功底很好，这在开学两星期的第一次周记里就看出来了，但在整个年级出名还是因为她的班主任整出来的那场形式重于内容的作文比赛。
　　她的班主任姓蔡，教她们语文，是个喜欢在上课东拉西扯但就是不教书本上内容的男老师。打着班主任的旗号，天天在班里举行一些没什么意义的比赛活动，比如辩论赛，朗诵比赛，演讲比赛等等。而且每次比赛还一定要班里有人参加，大多时候都是他指定好了的人。如果那个人很没有眼力劲儿地没有要报名参加的意思，那等待他的或许就是门外一小时的语重心长了。所以在那个流行各种绰号的年代，班主任有了一个比“灭绝师太”更霸气的外号——独孤比赛。
　　程苏念就是在午睡醒来口水还没擦干净的时候被他叫到走廊外边一阵糊弄，就莫名其妙地报名了那次全校性的作文比赛。
　　“程苏念，我觉得你的语文素养还不错，语言表达能力这方面高出平常人很多呀。“
　　“呵呵，那都是老师您教得好。“
　　“胡说，我什么时候教你们这些正事儿了？“
　　……
　　“这次虽说是全校性的征文，但是高年级那些老师们都忙着研究中考真题题型呢，基本上不会参与，所以你不用有什么顾虑，尽情发挥，怎么着也能拿个好名次。”
　　所以老师的本份是什么？老师您这是不守师道，在古代是要浸猪笼的。程苏念以内心吐槽的方式结束了这次谈话。
　　之后程苏念就写了个类似三世轮回的佛系故事，第一名。所以程苏念也是满腹感慨，因为她觉得不会有人能真正读懂她的这个故事，大多人看过一遍甚至都捋不清主人公到底活在哪一世。
　　程苏念甚至还一度怀疑，是不是作为评审的班主任“潜规则”了自己。

　　作为一个六年级的班主任，比赛还时不时地在中午过来，绕着讲台和走道一遍一遍地做陀螺式环绕，程苏念有时就在想，他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挑人然后萌生出各种奇奇怪怪的比赛的。程苏念把这个想法和三木说了之后，三木带着一丝渴求的眼神说，那他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迸发着的生生不息的播音梦吗？
　　后来就有了那个杏林之声的主持人大赛。大赛过后那段时间，三木一个劲儿地向比赛献殷勤。具体表现为，主动举手回答各种平时都不屑站起来的问题；还打着孜孜不倦的求学态度硬生生在放学后赖在比赛办公桌十分钟以上；只要是比赛的课，一准儿提前把讲台擦得锃亮，黑板擦和粉笔盒沿着桌边线对齐，整得和军训似的。
　　于是在某个周二的中午，程苏念又一次被独孤比赛叫到走廊阳台边。开启了一段堪称史诗级的对话。
　　“苏念，三木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最近也不是学雷锋日啊？“
　　“呃，老师，她没事儿，每个月总有那几天的，您不用担心。”
　　比赛显然是领悟了，有些窘迫地说：“哦哦，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那个，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件事？”程苏念看到老师松了口气，赶紧整理好思绪。
　　“嗯？什么事？”
　　“就是上次作文比赛，听说当时老师们好像有争议，是您力挽狂澜才有了我的第一名。那这个，这个算不算，潜，规则啊？”
　　程苏念看着比赛气又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赶忙带着情绪补充道：“额，我的意思是，是咱不差那个第一名，您没必要和其他老师争得面红耳赤，伤了和气。”
　　“我的错，老师没教你‘潜规则‘不是这样用的啊。”比赛抚额道：“不过这事儿真论起来，可不是我的功劳。是五班班长，那个叫陆墨的小孩，当时他正好帮陈老师（五班班主任）写教案。”比赛看着程苏念有些讶异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说：“额，就是应付直属领导每月检查的那种。”又云淡风轻地补了句，“郑阳（程苏念班的班长）也写过。”
　　“奥，我说郑阳怎么最近在练字呢？您是不是嫌弃过他？”
　　“别贫啊，我是打算最近向学校反映，举行个硬笔书法什么的，他是一个人选。“比赛看了看程苏念战战兢兢的眉毛，”你就先休息一阵吧，毕竟刚从作文大赛上下来，接下来的韵律操比赛你可是主心骨！“
　　“韵律操？没听说过呀。“
　　“现在不是听说了吗？“
　　……
　　果然，只有她没听说的比赛，没有比赛创造不出来的比赛。程苏念拖着疲乏的身躯怨念地走回座位。这是程苏念第二次听人提起陆墨，说是他说自己的这个故事立意很深，还多角度挖掘出了各种时间线的伏笔，总之就是硬生生地把一篇有点不知所云的佛凡三世轮回解读出了林语堂散文级别的深深禅意。

　　又是一个无聊的午休，程苏念和后排的人谈论到独孤比赛，三木凑过来义正言辞地说：“他都是为了锻炼我们的各项素质能力啊，用心良苦啊！你们还私下给他取外号，学生守则都背到哪里去了！”
　　“那敢问这位义愤填膺的女侠，您可还曾记得那个当初听到这个外号就拍桌大笑的自己？”
　　“那，那我不是少不更事吗？”
　　“呵，才一个星期就从‘少不更事‘变成‘义愤填膺’了，您老是吃猪饲料长这么快的吧？“
　　程苏念自然而然地接过三木一个癫痫式的白眼，并回以空姐式的标准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俩人都扭头趴在自己的桌子上闭目养神。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的主持人大赛你不是没得第一吗？说好的播音梦碎了，怎么没见你一哭二笑三咆哮呢？”
　　“梦虽然碎了，但是碎得心甘情愿啊，人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欸”三木用右臂捣了捣程苏念，“我可是知道的，那个涂了陆墨名字改成我的是你吧？想想也是，能在美色和友情面前坚持站在我这一边，我还是蛮感动的啦！”说着拉起程苏念的一只胳膊就开始往上蹭。
　　“滚啦，我是在理智和感性之间选了昧着良心。”
　　“好好好，那我给你个礼物当补偿吧。”说着随手抄起桌上的中性笔自然地摊开程苏念的左掌心，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过后，是一串有些要晕染的数字。
　　“怎么样？陆墨的□□号，在初赛帮忙整理报名表的时候记住的，当时没有几个人填了□□号，出于好奇记了下，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什么鬼，我干嘛要有他的□□号，我和他又不熟!”
　　“哎呀，多混几次不就熟了吗？没有你搞不定的人，我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去吧，皮卡丘！“
　　“欸，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程苏念一脸笑意地说。
　　“什么秘密？”三木兴致很高地把耳朵凑过去。
　　“比赛说看你最近表现很积极，决定推选你成为韵律操的领操人。”
　　“操，韵律操？让我这个四肢不勤的人当领操人？还真是给他点积极他就当老子是雷锋啊？说实话，那办公室老子早就跑腻了，早就不想装了！从现在起，我要做回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己。而且我跟你说啊，上次我去办公室，不小心把水杯碰倒了，然后他那本教案就被水漫了，我为此还愧疚了好几天呢！现在想想，真爽！”
　　程苏念有些不忍心地看着右边第三排的郑阳，然后伸手拍了怕三木的肩膀，在心里默念道，我替她向你说声，辛苦了。
　　“你故意的，看，墨迹都印到我衣服上了。”三木愣了三秒，反应过来，拎起肩膀上的手，喃喃道，“得了，我这是自作孽！“
　　程苏念看着那串已经被汗沁得有些晕染的数字，有些无辜地朝三木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