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陵记》半写渔樵

59、来去祇为贪嗔痴

　　“如何？”何得闲的两只眼被烛光映得发亮。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许还琼披着绸衫伏在桌上，手里的火折子正对着眼前的物事，嘴里骂着，“姓何的，这是第几天？你想钱是不是想疯了？也是，现在你没疯我要先疯了。娘的，半夜三更不睡觉，衙门到底给你好多赏钱？我劝你，这钱最好拿去买点纸元宝、纸人纸马，免得路上见了面不好对付—实在没有，弄点符水也行，你不怕我还怕呢。”
　　“没办法……”何得闲虽然叫“得闲”，却由于姓何的缘故，一直不怎么得闲，连带许还琼也时常跟着爬山下谷，受累吃瘪，现在连觉也睡不成。
　　“哈哈，这倒确实。”她的气消了一些，回头盯了何得闲一眼，“谁让老子是昆明城里最好的大夫呢？要是少了我，你们夹着菜都能往鼻孔里送。”许还琼双十年纪，脸上的清秀被一股坚毅柔和地雕琢着。
　　冷风袭过，将月亮擦得更显洁白。一绺青烟从窗子里缓缓逸出，攀拾而上，仿佛奔月时姮娥遗下的□□。
　　“老何。”许还琼把她的宝贝叆叇收到一个木匣子，出声道。
　　她很少这样称呼他。何得闲一愣，跟即笑道：“还他妈挺客气——别客气了。这是阿芙蓉没错吧？改日观海楼里请你顿好的，记得赏光捧场。”他上前想拿回那个纸包，许还琼却死死摁住了它。
　　“我新招了个人，这几天得教她做事，一点空闲没有。还有—”许还琼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好像要将他看透一般，“真就非查不可？这种案子不是你能办的。”
　　何得闲被她盯的面皮发烫，他其实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只得答道：“你上次不是讲了，这东西可是害人不浅啊。再说，府尊特意发了话要我们查，我当然要查。”
　　葱段似的手指在他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许还琼在屋子里踱了两圈，骂道：“老子真不知道你是装笨还是真笨。那姓杨的叫你们查，怎么就变成了你一个人查？姓何的，我真想将就着这根蜡烛立时把你的脑子给点了，看看能烧剩点什么东西来。”
　　“因为……他们……都有家室了？”这话说完，何得闲自己都笑了。这样的理由实在不能算作理由。
　　“你娘的……”许还琼气急而笑道，“再隔个几年我也成家了，若是你再来找我瞧尸首、看红伤，我定叫我夫君打折你的狗腿。”
　　他把桌上的纸包夹在腰间，道：“所以我要赶紧把你的一身本事都学了，让你安安心心地治病救人，老跟我们这帮莽汉打交道，实在不像话。”
　　“你这笨人！”许还琼不知怎地，忽然生起气来，“我的本事你要学一辈子，不，好几辈子也学不完，因为你笨得太厉害，比牛都难教！”
　　“你真有这么多学问？”不就是外伤看一看，药渣尝一尝么？难处不过是如何辨认罢了。何得闲还想再问些阿芙蓉的事，许还琼却推着他出了屋子，“砰”地一声将门关了个结结实实。
　　院子里的药香让他迫切地想睡上一觉，可惜今晚还有一件事得做。
　　“狗东西。”结结实实的门上裂开一条透着光亮的缝隙，许还琼的声音轻柔得如梦似幻。
　　“怎么了？”何得闲回头道。
　　“当心。”那声音关切地说，“还有——”
　　“哦，你有钱没？借我点，下个月初八月钱发了便还你，顺便请你一顿。”那个人不见到银子是决计不会开口的。
　　一个荷包从门后丢出来，何得闲拾起一看，只见翠色的缎底上面绣着两只肥鸭，用手一掂，差不多少。“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许还琼探出头来，满脸的怒色平添了几分不常见的可怜可爱，“姓何的，我入你娘。”那扇门此时大约已被撞得昏死了。
　　“我知道了，多谢啦。”何得闲露出满口白牙，将荷包系在腰上。
　　从药铺到圆通寺的偏门不算很远，他望望地上的人影，只早不晚。这次要查的，乃是一批从安南进来的阿芙蓉，它们取道临安府进了昆明之后，便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直到前日从信义坊出来时，一个容貌俊美的和尚撞在他身上，暗中塞给了他一根布条，上面血红的字迹写着“今夜圆通寺西门专等。”
　　两人见面，那和尚开口便是要钱。口舌徒劳之下，何得闲只得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要是你的消息不值这么多……你知道后果。”
　　“官爷，你就放上一百个心。”那和尚清点了一下布袋，笑道，“我亲眼见着那些东西运进来……今天十二……官爷十四那天夜里还到此处，我将那东西弄上一些出来。官爷是行家，自然一看便知，小僧要是胆敢欺瞒，大爷只管打断我的腿，将我枷了去。”
　　何得闲从大石下拿到纸包时，那张裹着阿芙蓉的纸已经干了，最近只昨天晚上才下过雨，看来和尚在那之前就已经把它放在这里。和尚说“运进来”，是在圆通寺还是信义坊呢？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又到了圆通寺的西门。这里一向僻静荒凉，衰圮残破，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酒气。他拔出刀，从门缝里把木闩挑起，将左边那扇门微微推开，只一个闪身便从那缝里钻了进去，木闩落回时，又被他轻轻接住，缓缓放下。许还琼说他幸亏做了捕快，否则肯定会是个难遇的狡贼。这话其实也不错，捕快都是狡贼，只是他们把这些本事用在了对付贼人、保护自己的地方。
　　石板路上聚集着不少老鼠，见人也不害怕，慌慌张张地原地打转。何得闲心中奇怪，却只能避开它们，免得叫声把人引来。许多院落张着黑乎乎的大嘴，里头空无一人，但他也不敢随意进去查看，只得沿着这条大路走。一直来到一处岔路，这两路一头通着山上，一头连着许多殿宇。
　　有人在这里待过。何得闲在树下找出许多痕迹，有足印，有手印，还有—他用手指挑起一串佛珠。一十八颗……凑近嗅闻时，只觉得一股清香袭人……是紫檀。圆通寺中的僧众大多使用的是菩提子制成的念珠，紫檀名贵，这串念珠的主人在寺中想必地位非凡。
　　何得闲收起念珠时，通往山上的小径忽然传来一阵人声，他急忙躲至树后，从阴影里走出两个高瘦的和尚。
　　“阿弥陀佛……别怪我……别怪我……不是我们的主意……”两个和尚浑身发抖，互相搀扶着，嘴里念念有词。何得闲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他们身上的火油味，他悄悄跟在两人身后，穿过树林，行至一个两亩方圆的池子边上。二僧将衣服脱在岸上，赤条条地下河洗澡去了，何得闲趁机将他们的僧衣翻找了一阵，两套僧衣上除了火油味，还有些微的尸臭气，看来那个叫广证的和尚多半已被他们害了。
　　眼见消息断去，何得闲索性横下心来，把这两人诈上一诈，也许能弄到什么新路子。他把两人的念珠收进自己怀里，再将那串紫檀的珠子放进其中一套衣物之中。两人在水塘里急匆匆洗完，一边抖着一边上岸穿衣。
　　不久，寄身草丛之中何得闲便听见一声惊呼。
　　“这是……师父的念珠怎会在我这里？”其中一个吓得把那串珠子丢了出去，另外一个又把它捡了回来，细细打量。
　　“刚才我们念咒时，我明明用的就是自己那一串……”胆子更小的那一个已经哭出了声。
　　另外一个在自己的衣服中搜了搜，瘫坐道：“我那串也不见了。”
　　“这是师兄显灵了。”那和尚对着山上又是哭又是磕头，“师兄已经知道害他的是谁了，他体谅你我的难处，已经不怪我们了，快给师兄磕头啊。”
　　两人对着山上又是一阵响头，看得何得闲的脑壳也疼了起来。他从草丛中显出身形，更将二人吓了一跳。
　　“师兄，你来了？”胆小的那一个破涕为笑，对着何得闲道，“是师父。不——觉严，都是那个觉严干的，他在香里掺阿芙蓉，我受不了了……要杀人啦……他们要杀人啦！”他拍着手，仿佛疯魔了一般，径自冲进了水塘里。
　　何得闲正想要救人时，另一个和尚却大声呼喊起来。他只得捂住和尚的嘴，高高的颧骨轧得手掌生疼。
　　“想活吗？”他从和尚手中抢过那一串紫檀念珠。
　　那和尚眨眨眼，不再挣扎。
　　他松开手，警告道：“别想着咬毒，我会把你的下巴掰断。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广证只是被一脚踢开的一颗小石子，背后的凶徒们还会杀人。
　　“小僧明白。”那和尚心中本就有愧，此时又见诸事败露，不由得手麻脚软，泄下气来。
　　见他这般模样，何得闲也松下劲，温和问道：“你是谁？”
　　“小僧法名广敬，寺中戒律院执法僧。”
　　“第二个问题，”何得闲紧盯着他的眼睛，“广证是谁杀害的？”
　　“是觉严，他是我的师父，因觉心首座……正在华山，戒律院由他代掌。”广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着头把念珠不住地转着。
　　“他们要杀谁，阿芙蓉被藏在哪里？”他迅速抛出两个问题。
　　“我不知道……广敬手里的念珠越拨越急，“我不知道……不是我……求求你……”他的口鼻开始流出黑血。
　　察觉到情况不妙，何得闲立马退出数步，甫一站定，广敬已经七窍出血，倒在地上。他上前想要试探鼻息，四下又传起一阵幽远的笛声。倏尔，一只遍体漆黑、一寸来长的小虫子从广敬的鼻孔中爬出，何得闲抄起石块掷去，却砸了一个空。再望向水塘时，另一个和尚的尸身也浮了上来。
　　是蛊虫么？在这两年里，他经办的有关摆夷人的案子越来越多，汉人们也越发忌讳与摆夷人打交道，尤其是摆夷女人，仿佛被她们看上一眼就要被夺魂取魄。许还琼曾说，“这都是因为你们男人的心都长在命根子上。”怪不得那些宫里出来的公公都那么贪得无厌，原来是心都被摘了。
　　广证、觉严……圆通寺、信义坊……摆夷人，还会有谁？小琼的那番话音犹在耳，阿芙蓉虽然害人，但平头百姓终是用不起的，就让它把那些脑满肠肥的人祸害一番，难道不好吗？
　　何得闲苦笑一声，望向山梁那头，圆通寺的烛火照得半边天如白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