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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毁穴亦难防雀鼠 ...

  •   梵唱徐徐。
      三人来到圆通寺侧门前。谢玉阶提着一坛子酒落在后边,只有酒香飘到了前头。
      “有话就说。”沈鹤说道,“是那女的来了吗?正巧,我满肚子的火气没个去处。”
      小沙弥还是不敢抬头看她,低着头为他们开了门。谢玉阶却道:“二位,小可还是在这里喝吧。”
      “在哪里不是喝?”沈鹤冷笑道,“我听说你在灵堂上都能大醉一场。怎么,死人尚且不怕,还怕几尊木偶不成?”
      觉悲才跨进门限,闻言道:“谢施主至情至性,由他去罢。广生,在前带路。”
      “一个德行……”沈鹤拨开小和尚,自走到打头的位置,“我以为你们还要来得更晚些。”这条石径草芜丛生,断碣残碑或立或卧,草间不时跑过一两只小鼠,将小和尚吓一跳。
      “贫僧看看时辰,算得沈施主应已用过饭食,便带着谢施主来了。”觉悲闩好门,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
      “这些老鼠倒是被你们养得还行。”沈鹤踩住一只老鼠,又任由它叫着逃开。银山村要是有这么肥的老鼠可吃,也就不会相信那个老头的装神弄鬼。她想起那两个裹着烧鸡的纸包,现在估计已被人拿走。
      僧众诵经声兀的一滞,兴许是翻篇了。
      “当日施主走后,城中的赌坊送了一个人来。”觉悲把念珠缠在手上,“那人手肘关节与肩胛被人以指力击碎,应是那女子所为。”
      沈鹤慢下脚步,回头却见那小沙弥面上气鼓鼓地,埋着头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你救了他?”难怪小和尚这么不高兴。玉兰这两天来找过沈鹤一次,她现在城南的一间小药铺里找了个认材、出药的活计。
      僧众的唱经声又响起来,只是比刚才稍微低了一些。觉悲点头道:“人命关天。广生以后会明白。”
      沈鹤轻哼一声。
      “泰山派的事,贫僧也已经听说了。”觉悲继续说道,“岱宗剑传在池正通手里,真是辱没威风。”
      池贞达此人素好虚名,眼见在泰山派出不得头,干脆去了京师开馆,将所学剑法传授外人。周行云顾及师门情谊,不愿为难,反而教他借干登梢,得寸进尺。沈鹤道:“朝廷的走狗,怎么叫唤都不奇怪。圆通寺家大业大,恐怕也不是托了天龙寺的福吧?”
      “施主眼明心亮。”觉悲道,“天龙寺也好,圆通寺也罢,这里不比中原内地,但凡有个草动风吹,便是泼天大事。因而无论僧俗—哪怕是黔国公府,也得慎之再慎。”
      也对,要是没有官家庇佑,武夷小派出身的赵克俭估计早被人杀了,怎能在这里安心做和尚。又放走一只老鼠,沈鹤的眼皮跳了跳,这些寄身荒草中的老鼠并不怎么怕人,它们趴在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钟上,睁着米粒大小眼睛好奇地窥视,仿佛他们才是这片荒园的客人。
      “隆庆以前,这里原是一座钟楼。后来天子一意寻仙问道,不少僧人都去做了道士,长久无人打理,这里也荒了下来。”觉悲介绍道。
      圆通寺地势外高内低,沈鹤行了一阵,只觉得浑身一冷,淡紫的天光停在后边,再也不肯跟来。“将来衙门要是不让人做和尚,你会去干什么?”她问道。
      “若真有这么一日,教席、货郎……什么活计能过日子,贫僧就去做什么。”觉悲想了想,又道,“但决计不会做道士。既已吃了佛祖的斋饭,哪里有再供三清的道理?这不是两头骗么?”
      “你觉得老鼠会管这些么?”沈鹤问道。
      觉悲怔了怔,继而抚掌笑道:“施主颇具慧根。”
      三人来到觉悲居所时,诵经声刚刚停歇。广生燃起火烛,自去几间屋中点检查看。
      “沈施主可知,为何昆明城中会点苍弟子?”觉悲用竹杖敲敲藤椅,几只小虫掉到地上,很快地爬开了。
      灌了一壶茶水,沈鹤才抹嘴道:“是跟着那个谢什么一起来的吧?真是一帮子孬种。”
      烛光跳动,赵克俭将剪子放回桌上,缓声道:“谢施主在门中势单力孤,他的这些师兄弟都是应国公相邀而来,共同参加明日的法会。”
      “一头猪请了几只肥鸭子当保镖,我没听错吧?”沈鹤讥道。
      检视完屋子的广生隔着石屏风向觉悲道声“无恙”,便默默退了出去。
      “这本不合旧例。”觉悲解释道,“以往老国公前来求法问善,寺中都要提前闭门,谢绝香客。再从昆明中、右二卫中抽调体貌魁梧、武艺精湛者为先导、侍卫。”
      一股北风从窗外灌进来,把两根蜡烛吹得晕头转向。“你都说了,那是老国公的办法。”沈鹤语毕,耳中隐约听见一个醉鬼的脚步声。他最好是来为师门雪耻的。
      “贫僧倒是有个从别处得来的小道消息。”觉悲搓了搓手掌,呼出一口雾气,“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万一这话错了——”
      “我不信不就行了吗?”沈鹤打断道。
      “那贫僧便就这么一说,取信多少,凭施主自行量裁。”觉悲道,“天启二年时,贵州□□彦起兵作乱,朝廷令老国公领云南兵进剿,小国公心生畏惧,不敢前去。二人带着兵马在省界驻扎,未能寸进,致使王中丞中计兵败,殉身敌营,诸卫官兵心中因而生怨。再就是老国公刚刚薨逝,朝廷便命余中丞巡抚云南。小国公如今正在袭爵的紧要关头,自然不敢再在城中随意调动军马,以柄授人。”
      “你师父的好女儿真是会挑时候。”沈鹤冷笑道,“不过你的手也伸得挺远的,做和尚有点委屈,该去当个东厂的番子。也行,左右这个国公的死活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狗也一样。若真有人借机害他,也只能怪他运道不佳。”
      说起国公,当年安姑姑不就是要嫁给一个国公的儿子么?当年的事连远在天边的赫塔都曾听说过。写戏文并不比做国公的夫人卑贱,长翅膀的心却定较锁于笼中的更加自由。
      觉悲默然不语,闭眼养神。
      “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1)醉醺醺的谢玉阶唱的不知什么词,从窗外翻进来,酒气顷刻便充满了整间屋子。沈鹤皱起眉头走到槛外,只见圆月当空,银光泼在中庭的一棵万年青上,心中更为不悦。自打去了定州过后,她就不喜欢这样茂盛过头的树,总要疑心那里头是不是住着一个人。
      她绕进竹林,见几名僧人坐于林中一眼清泉四周,轮番诵经念佛,难得他们还能念下去,旁边几个年轻的和尚正浣洗衣物,捣衣的棒子敲得“邦邦”地响。沈鹤耐着性子听了一阵,洗衣的挑着桶渐次走了,坐着的几人中,一个身形瘦小的和尚也起身离开。大石之后那两副形容憔悴的骨头架子见状,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向东边山上而去。
      这三个和尚专拣僻静处行走,反倒替沈鹤解决了不少避人的难题。三人来到山根岔路,眼见四下无人,终于凑到了一棵树下。沈鹤也来到上风口,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会才想甩手不干,是不是太晚了?”其中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我看你们在场子里耍的时候,那是享受得很嘛,现在出来了,清醒了,就想赖账?欠条上都是按了你们各自的手印的,就算你们去求师父……先不说那些,你们敢去求吗?”
      另外两人浑身一个哆嗦,跪地哀求道:“不是我们想赖账,我两个这几日天天梦见广证师兄,他掐着我的颈子,要我们偿命。师兄,主意是你出的,我两个从来也都听你的,但是……”
      “我说你们两个真的是癫了,广证是你两爷子亲自丢出去的,回来跟师父做保证的也是你们。且不说这世上有没得鬼,就算是有,老子们也有佛法护身,还怕这么一只孤魂野鬼?”尖细的声音说着不怕,内里却有些发怵。沈鹤觉得很有意思。
      二人起身,又道:“我两个商量,还是要把广证师兄烧了,免得他—”
      “比起这个,你们还是担心一下那个婆娘吧。”尖细的声音打断道,“她要一百两银子,否则就要去报官,把事情全说出去。”
      两僧一听便跌坐在地,浑身更是抖得筛糠一般,抓着那个师兄的小腿不肯松手。“师兄救命!一开始就是我两个去喊的那婆娘,她肯定认得。”
      “救救救,我救你妈的头!”站着的和尚将两人踢开,“她一个卖肉的,能在昆明翻好大一个浪?那个赌坊、银号,你们晓不晓得是谁家开的?每一年的利钱、息钱,府衙、县衙还有这个圆通寺里头哪个人没得一份?我们死了没得啥子,这块包袱要是坏了,里边的东西掉出来,其他人也莫想独活。”这番话将沈鹤听得心头一动,她原以为这里只不过集合了不少乌龟王八,没想到还有许多臭虫跳蚤。
      “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找点油来,我们先去把尸体烧了,再来说说怎么对付那婆娘。”尖细声音说道,“既不收钱又不卖命—师兄啊师兄,要怪都怪你自己,找我们那硬是球用没得,你要真有那个本事,就给皇帝老子托个梦。”
      沈鹤被他的口音逗得“噗嗤”一笑,抬头瞧见月上中天,知道此地也不宜久留,便悄然取原路返回。
      树下三人听见动静,连忙四处查看,却只寻见几只肥得跑不动的耗子。

      注:
      (1).出自唐韩昌黎《醉留东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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