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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迹同飞鸟栖高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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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淙淙,鹤鸣声声。沈鹤倚在岸边一棵树旁,手上把着一支鱼竿。巴掌大一头碧龟自跟前爬过,她用剑鞘敲敲龟背,将它挑翻到河里,口中道:“既然来了,别做缩头王八。”
“你究竟是如何驯养这畜牲的,教它对你这般贴心如意?”来人通身香袍锦衣,双十的年纪,样貌却显出一派富态,“京师这一趟走得顺遂么?”
“要它贴心如意也好说,就是别把它当畜牲。顺不顺遂,你们鸟阁本事通天,皇帝老子穿什么色的兜裆也瞒不过你们,这等小事,何必亲来问我?”沈鹤盯着鱼竿,空鱼篓倒在身侧,“我听说了,难得你们在自家地界上也能吃亏,原原本本地说与我听听。”孟中游方要开口,却又被她打断道:“且慢,先不论事情大小,说说你爹老子能出多大价钱。”
“咱还以为朋友之间不谈这些。”孟中游笑道,“说来你的人头也值得一大笔银子,若这事成了,沿河上一应地方的海捕文书,咱帮你撤了也无妨。”
钓竿微动,她心里“咯噔”一声,斜觑孟中游道:“此话当真?”
“有来有往才能细水长流,以后咱们打伙架锅的日子还多着呢。”孟中游微笑道。
“说说事。”沈鹤扯起钓竿,眼见弯钩空空,又穿上饵料将线抛下去。
孟中游近着找了一片草甸坐下,“咱也是昨天才收到信儿,说是这临清城里死了个管事的,我爹遣我亲来过问。刚下了马,底下人说你昨天到的临清,我便来寻你帮个手,当个见证,免得办砸了差事,回淮安受老头子的气。”
“那人替你们办着什么差?”沈鹤问道。其实不必问,她也猜出了个大概,能让孟老夫子这样上心的事,不能是小门小户的请托。
“事涉机密,恐怕难以详告,不过与你并无干系。”孟中游将头低了一低,见她并不介怀,又接着道,“有人杀了她,还偷了一样物件。说得厉害了,这物件就是咱投胎转道的凭证,故而老爷子让我亲自来办。”
“能看出是哪一家的路数么?”她又问。
孟中游微微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人乃是被泰山派的重剑术所杀。”
“是么?”沈鹤面露讶色,“我听说要练这种功夫须用石剑,天资不错的,十年八年才有小成。世上还能使这门剑法的,计来不过一手之数,纵非泰山派的宿旧,也是门人中后起的俊杰。”
“这便是我来寻你帮手的根由。倘若只是误会,咱权当与泰山派走动一回,但要真是周掌门下的手,咱也绝不甘休。”孟中游拾起一片石子打个水漂。
“那你恐怕找错了人。”沈鹤淡淡道,“我与周行云没有交情,只有旧怨。若被他知道行踪,实是一桩麻烦事。”
“这又是哪里话?”孟中游拍手道,“这儿可是临清,不是他的济南、泰安,有咱居中,周行云断不能为难你。”
沈鹤起身将鱼竿折了,道:“也罢,坐了一天,不见半根活鱼。带我去看那人尸首。”
临清乃是天下第一大钞关所在,扼住漕运咽喉,人口阜盛,分明一个三教混驳之地、九流轧杂之场。二人来到城外一处草市,但见帐幕前万戏同台,草帘后百艳争芳,粉墨浓施,尽是南腔北调;金钗斜划,几多绿女红男。
途经一顶草棚时,内中一位中年汉子正往个女童头上插草标,他婆娘自坐在旁边捆扎笔头。沈鹤虽不识甚字,也使了三钱买得一支别在腰间。
行至一间院外,门口两个高帽皂靴的汉子上前与两人打拱,口中道:“小的们拜见大爷。”
孟中游颇为不耐,扬手道:“带咱去见人。”
几人进了右厢,只见屋中能藏物事之处尽数被人翻开,一具中年女尸平躺榻上,冰块铺绕,冷气濯濯。那两个汉子面露苦色,冻得一阵发颤,各自告了退。沈鹤将袖挽了,上前细细检视了红伤,口中说道:“这女子面目鲜活,眼珠余润,想来遭难不过三日。这天候——亏得你手下人办事勤快,要没这些冰坨子,过不上两天,便发得馒头一般。”她顺着双臂一路寻伤,只见右边肩胛被一股巨力击成粉碎,连臂骨也断作数节。
“倾崖东摧......确是泰山重剑的招式,这人力气不小。”沈鹤往铜盆中将双手盥洗一遍,问道,“你想怎么个办法?”
“会这招的人可不多。”孟中游举了一根桦皮烛,近前照着尸首,“咱已知会了周掌门前来当面请教,这重剑术既是他泰山派一门不传之秘,怎会用在此处?”
“下下策。”沈鹤瞥他一眼,“且不说他认与不认,来与不来都是两说。即便来了、认了,你又能如何打算?姓周的武艺高深,就算我愿意助你,也没有把握能制住他。”
“只要周掌门肯来,咱自有主意。”烛火荧荧,映得孟中游双目生辉。
“我这一趟也听见许多人言语,说自周行云接下岱宗剑后,这些年泰山派关起门,世事俗情一概不问,连北五省的几处武馆也歇业关张,怎地与你们打起人命官司来?”沈鹤称奇道。她与周行云十年未见,早将其形容忘却大半,只记得颌下生着一副挂耳黑须。
“这事千头万绪,不提也罢。”孟中游坐在椅子上,支颐道,“到时周掌门若认将下来,凡事还有个转圜......”
沈鹤也不与他猜谜,直言点破:“你们在帮衙门做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既然你都知道,咱不瞒你。”孟中游上身微倾,低声道,“这趟差使乃是宫中一位红人亲自交办。”
“宫里的红人......能有多红?”沈鹤在他对面坐了,将剑放在案上。
孟中游指了指窗边西斜的日头,伸了四个指头道:“比外头这个强——咱有个比喻,叫如日中天。”
“想站上干岸当人?”沈鹤冷笑两声,“日头总也有照不到的时候,你们手上揽着各门各派那么多消息,别人能眼巴巴看着你们脱身?”
“不想看也得看,谁让这靠山石够硬呢。”孟中游嘿然道:“草莽日子固然快活,也怕一个行差踏错,沾了不该沾的事非,立时便大祸临头。”
二人沉默一阵,只见一条腰粗十围的壮汉拱进门来,对孟中游抱拳道:“少阁主,泰山派的周掌门到了。”孟中游闻言,面上有些喜色,连忙起身道:“快请周掌门到正屋相见。”沈鹤并不言语,只用手指“笃笃”地叩着案面。
“不劳少阁主。”周行云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弟子,都是旧历时的熟面孔。
“看了!”沈鹤见了他,当即将桌面一拍,提气厉喝,芙蓉剑电光一般,直望他面门忽闪。左右一对弟子正要出剑挺身,护卫自家掌门时,却早被她抢住正方,剑尖离着周行云咽喉要处已不足半尺。
周行云见势既不闪躲,更不招格,只用一对虎目冷冷看她。
沈鹤抬眼望时,只见这位老相识须发泛白,脸上生出不少褶子,两边嘴角重重垂下,仿佛一边吊着一个秤砣,造型奇古的岱宗剑伏在背后,强逼着他将腰板抻直。她将剑搭在肩上,立在一旁问候道:“周掌门,又见面了。”
周行云面如古井,平淡无波,并不与二人见礼,他身后那两个弟子与众人拱了一拱。
“前辈跟前,晚生不敢越礼。”孟中游脸色煞白,将竹扇往腰间别了,执着晚生礼节。
周行云望见屋中停着的木棺,闷哼一声:“你父亲年前得了火疾,如今身子还好么?”
“得蒙前辈动问,家父的病已好了大半。”孟中游躬着身子,“临行之前,他特托晚生专向周掌门问安。”
寒气腾逸,周行云上前将那女子伤细细验看一番,说道:“这里的事,几位师侄都在信中讲明了。这妇人的确死于我泰山剑法,只是出招运劲尚显拙稚,因而又在咽喉处补了一剑——”
“怨只怨周掌门教得不好。”沈鹤怪气道,“拿出打死你师兄那股狠劲,就是头犟牛,也能教得应手称心。”
见周行云面色如灰,不再接话,孟中游急忙出面打了圆场,又朝她暗暗使个眼色。
“孰是孰非,自有公论。为一时之是,铸万古之非,大丈夫不为也。”周行云望着孟中游,说道,“敝派自昔年武当大会之后,门人凋零,绝学奇技多有不传者。这重剑术,如今也只有老夫与师弟池贞达、师侄贺松年习得一二皮毛。贺师侄常年抱病卧床,池师弟在镇江坐馆授徒,笔墨来回不过一旬之间,我且修书一封,同他那里问个明白就是。”
孟中游闻言既惊又喜,深深揖道:“老前辈深明大义,晚生不胜感服。”
“天色已晚,某还要找个落脚的去处,这便少陪。若有事时,还请遣人来寻。”周行云虚虚向他一礼,看也不看沈鹤一眼,大步迈出门去。
“老天,你真把咱吓得不轻。”二人立在廊下,孟中游额前见汗,责道,“若周掌门在临清出了事,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沈鹤冷冷笑道,“周行云一派之尊,名家好手,我怎能伤他?”
“方才咱看他那模样,就差往你那剑上撞去了。”孟中游啧声道,“姓沈的,这倒是你雪恨报仇的良机。”
“我跟周行云没仇,只有疙瘩。亲手打死自个的师兄,要报仇也该是找自个报,与我这些外人何干?”她靠在础柱上,“只是这些年周行云潜身缩首,他也惯不像个敢捅破天的人。你拿着真凭实据,我自然助你。”
孟中游蹙着眉头沉吟一回,便即对那大汉耳语几句,又向沈鹤道:“一码归一码,该是此理。我找了几头细犬,今夜搜它个通宵。”
“缠魂香。当年你爹就是这么找着徐夫子的吧?”沈鹤冷笑道,“没有那笔银子,你们鸟阁也成不了气候,甭提金盆洗手了。”
“这事可怪不到咱身上,当时咱才十岁出头。”孟中游撇清道,“再说,这大头还不是缴回去了么——你们胆子也真是肥,临清钞关是什么地方,也敢打主意。”
更有比这胆大的事,你却不晓。沈鹤心内道了一句,当下也不向孟中游告辞,自出了院门,只见晴天上星珠点缀,半空里东风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