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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尘世苍茫情半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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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空荡荡地,裴二娘坐在茶棚里,面前摆着个陶碗。
“嫂子,我看今天是没船了。”孙有禄将帘子放下,便用手来捏她臂膀,“我可想死你了——”
裴二娘将身子一侧,道:“你把帘子收了,我怎看得见船?”
孙有禄扑了个空,谄笑两声:“外头风沙大,该把你面皮刮皱了,我这不是心疼么?”
“脸皮都是我的,就算刮皱了,又与孙大哥何干,还请自重些——”裴二娘挑眼将他看着,“嫂子可都盯着呢,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孙有禄将桌面一拍,脸上作色道:“这赖婆娘管得忒宽!这世上哪个男子不偷人?曲阜的孔圣人家里,养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偏对着我使横来劲。”
裴二娘闻听此言,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才是你换契过门的人,名正言顺。我又没个爹娘亲戚,就靠着那几间破房烂屋,与人短租过活。平素里又没个帮衬,到处遭人欺负......”言语未毕,两行玉箸早挂在双脸。
“好嫂子。”孙有禄趁机将她一把环抱,口中劝道,“我是真心待你,往后你的难处,那便是我的难处。”
她挣脱身子,离座露羞道:“什么我的、你的,就不怕别人听了,在背后说闲话?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孙有禄将她双手紧攥住,含情道:“好嫂子,咱两个真心实意,哪里管别人闲话?”
“谁同你真心实意?”见孙有禄如此急色,裴二娘更撩拨道,“嘴皮子工夫谁不会使?你若真想同我两个好,且拿出诚意来。”
孙有禄嬉笑着将两手往自身上一扯,露出胸膛道:“嫂子若不相信,只管拿刀子剖开,我一颗真心在此,神明可鉴。”
“谁要你的心?”她将孙有禄一推,却被他借机捉住手臂,一把抱将起来。“你这冤家,莫将我跌着!”裴二娘转着怨眼将他一看,看得孙有禄一时体软魂酥。
二人纠缠之际,一样物事却自她衣里掉出。裴二娘回眼一看,急忙从孙有禄怀中挣脱,正要将那东西拾起时,却被他一把捡去。
“这是个什么玩意,教你这么上心?”孙有禄敞着肚皮,将那封帖子拿在手里翻看。
“不干你的事,快还我来。”裴二娘暗叫不妙,急忙伸手去抢。
“让我看看就还你。”孙有禄闪在一边,将帖子拆开时,只见内中掉下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片。
裴二娘心道:这孙有禄就是个开茶摊的,于阁主的大事也不相关,让他看上一眼又有何妨?
“好嫂子,我说不让我看,原来你在外头还有人。”孙有禄将木片扬了一扬,歪歪斜斜露出两排黄牙。
裴二娘心中吃惊,面上却认道:“你的床上得,别人的我便上不得?”说罢,她抢过木片,只见上头绘着一个男子的全身小像,其人身穿深衣,面净无须,样貌虽然俊朗,身形却佝偻弯曲,仿佛老丈一般。小像旁写着两行蝌蚪文字,裴二娘粗略过目,一个也不认识。
孙有禄讪讪笑道:“自然上得,自然上得。”
裴二娘将木片原样封装,贴身收好,闻言正要开口讥刺,却听棚外一阵勒马声,几个马蹄踏在地上,“咚咚”来回地响。
“店家,天还未黑,怎地不做生意?”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问道。
孙有禄急忙挑了帘子,端起笑脸迎迓。裴二娘系紧短衫,偏头望去,只见帘外三头大马上坐着两个黑衣黑脸的壮汉,还有一个身形高挑、白纱覆面的年轻女人。
“三位要些什么?小可处有干净茶水、糕饼点心,若要吃些热的,还请驻马稍待。”孙有禄上前揽过缰绳,双脸媚笑道。
那女子点了头,两个汉子方才下马吩咐道:“盛三碗汤面,再烧两罐茶水来。”
裴二娘见这三人腰里悬着的弯刀柄上珠光闪闪,想来不是凡物,便动了心思,起身贴上去道:“几位,天色不早了,可要找个歇脚处?我那里空着的几间屋舍,都还整洁亮敞,就算是尚书家过路的姐儿们,也挑不出差错来。三位要是有意,价钱都好商量。”
孙有禄正在灶前生火,闻声附和道:“这里往来的客官要歇脚时,城中客店是断不能去的,价钱要得高不说,店里的伙计手脚也不干净。这位裴二嫂子经年独住,家里清净,街坊四邻都晓得,几位歇宿时若不顺意,只管来找俺分说就是。”
“多谢美意。”另一个面白些的汉子拱手道:“我们急着赶路,就不歇了。”
裴二娘听他说话间气力不济,因道:“妾身多嘴问一句,几位形色匆匆,是要往哪里去?”
“泰安。”那女人说道,“我们要到泰安去。”
“那可还得两三日路程。”裴二娘笑道,“几位在此稍待着些,妾去家里取些马料来。”
蒙脸女人闻言起身道:“非是我等不愿歇脚,实在是不好劳烦。”
“不妨事。我家离这儿就是半盏茶的工夫,去了便回。”裴二娘正要起身,却听孙有禄道:“俺去取草料吧,二娘你来管勺。几位客官莫怪,这位的手艺更比俺强。”
两个汉子笑了一声,只道快去。裴二娘接了勺、筷,一面替他煮起汤面、茶水,一面与三人殷勤说话,又见一条沙船靠在码头,稀拉拉下来四五个提着包袱的儒生。
这几个想来都是春闱不顺的,只待放了榜便立时坐船归家。裴二娘心头一喜,暗暗祷祝道:无生老母眷佑,让信女遇着这几头肥鱼。她放软腔调,向那几人招呼道:“几位相公,过来歇歇脚罢!”
几个士子见她生得貌美,倒也不推脱,俱在草棚下坐了,你一言我一语说笑起来,大略是些科场上的牢骚话,裴二娘见多识广,不时也捧上两三句,将几人逗弄一番。那两个汉子见状皱起眉头,弃了汤面,挺身将那黑衣女人护在身后,不许上前打搅。
孙有禄取回马料时,天已黑了。裴二娘细细切碎草料,又浸了盐水,将三匹马小心喂过,面白些的汉子便扔过一粒碎银,抱拳道:“这是主人家的赏钱,多谢娘子了。”
裴二娘轻轻一掂分量,含笑道:“客官不嫌弃妾身,便已千恩万谢了。”
那三人结了帐,各自翻身上马,不多时便没了行迹。
几个士子吃完汤面,又与裴二娘调笑许久,待她提及住店歇脚时,便纷纷托词离去,只留下个细雏一般的士子,无措地立在那里。
“小兄弟放心。”她搭上那士子的肩膀,激得他浑身一颤,“我那里的滋味,管教你好受。”
孙有禄正收拾碗碟,似笑非笑道:“小哥儿,这婆娘辣得紧,当心烫着舌头!”
“在下只是借住......”青年二十二三的年纪,身形瘦得麻秆一般,包袱却沉甸甸的。
裴二娘领着这青年朝家中行去,路上旁敲侧击,才知这士子名叫彭跃,高唐人氏,去岁徐鸿儒作乱时,他贱卖了些家产,投奔了京里的亲戚,如今乱局平定,便想回乡探看一番。
进了门,裴二娘便教彭跃在东厢里住下,又架柴烧灶,替他放出一桶洗澡水来。
“看小相公谈吐,定是个读书人吧?在哪里进学?”她本要拨了帘子替彭跃擦洗,谁知这薄脸虫儿死活不肯,便只好靠在灯下,纳起鞋底来。
里头的扬水声细细地,怕惊着谁一般。“就在州学里进学。”
“家里还有其他人么?”她把尾针收了,取来剪子将线剪断。
“他们跟着徐......逆贼,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彭跃低低道。
裴二娘放下鞋底,轻手轻脚地掀开他置在桌上的包袱,却只见里边埋着两个灰砖一般的馒头,连半分银子也没找着。拨了帘子一看,只见那厮将碎银穿了线,正吊在颈项上,心中更不由大骂几声。
好容易将这穷措大服侍歇下,是时夜色深深,巷间犬吠声不时传来。裴二娘打来清水将脸上厚厚一层脂粉洗净,从蒸笼里拣出几个素、肉包子,用花布裹上,又锁了屋门院门,往外头行去。
街上没甚行人,只有三两个晚归的醉鬼结伴,一二对讨饭的乞儿成群。裴二娘跟着这几个乞丐,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养济院外。
这里的管事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军,名唤贾逢,万历初年曾在操江衙门标下当兵,后来犯了事,被上官除名,又打断一条腿,流落此间。里长见他剩些真功夫,便提举他做了养济院的管事。贾逢坐在条凳上,正拿眼睛瞪那几个乞儿,见着裴二娘,立时便迎上前来,笑道:“裴家娘子,我这几条小狗今天偷懒了未?”
那几个乞儿不过六七岁年纪,每日被这老军驱使,到各处讨、窃财物,若当日收成不好时,便是一顿毒打,此时听见他询问,个个磕头道:“无生父母在上,孙子们不敢偷懒。”
裴二娘替这几个孩子求了一通,贾逢才让他们进门。
“多谢贾爷了。”
贾逢一把将包袱抓过,又往她胸口捏上一把,道:“咱定下了些酒菜,明日还是这个时候,专等你来。”
裴二娘道了一个“好”字,见贾逢提着条凳进了门,不由追问道,“他胖了......还是瘦了......”
贾逢放下凳子,冷笑一声,“有些话咱本不想说,可又不得不说。这杂种当初是你硬要送来的,咱可没想要。白契也写了,钱也拿了,偏生这会想起来当娘的本分来......咱看在你的份上,没让他出去揽活,就是大恩大德——至于是胖是瘦,咱也不知道。”
裴二娘心头一绞,朝着里头望去时,只见黑咕隆咚一片,什么也看不着。她头脑昏昏不省,脚下踩着棉花也似,沿着原路缓缓走回。
行至院门时,一更正好打过。她拣出钥匙开了铁锁,却听一声短哨,偏头看去,只见一头灰鹤从半空里游过,月下站着个瘦高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