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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交游凋谢不堪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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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月溶溶。
那船家步下船时,宋宣早已叵耐,双股一夹马肚,从河滩上将船家用麻绳套了,一路拖到众人跟前。
“怎地只有你一个人出首?”宋宣一声喝问,将船家吓得脸色煞白。
“英雄好汉——”船家叩首道,“小人的船是在临清帮入了籍的,每年的供奉也不曾短缺——”
宋宣大笑道:“临清帮?蠢蛋,且抬头看看爷几个是谁?”
船家面色青黄,战战地抬眼望去,只见这几个马贼腰悬香炉,头缠红巾,一杆小旗上正绘着个胖大和尚,这才知他们是红封教众,弥勒门徒。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俺常常念福烈皇帝的洪恩,于船上挂着皇帝的画像,每日用饭之前必定祷念诵福。”船家急忙改口,又磕了一阵头,背起红封教中口耳相传的经文来。
宋宣笑面一凝,众人也都冷下脸,静听着船家背诵,只有几匹老马不时打个响鼻,月华如练,自云里悄惨相照。
“念完了没?”
船家捉颤不住,勉力直起身子赔笑道:“若几位仙师想听,小的再背就是。”
“呸!”立马在宋宣身旁的于厚古朝船家唾去一口浓痰,道,“姓徐的一心想当皇帝、入娘娘,享荣华、得富贵,哪里还记得无生老母的教诲?假托佛爷降世,害了众兄弟性命,他当有此败!”
船家见马屁拍到腿上,连忙自掴几个耳光,颤声道:“当有此败——当有此败——小的这就把贼人画像丢到河里,让龙王爷将他收了去。”
宋宣见这汉子转身要走,说道:“假话!你既口口声声感念姓徐的恩德,俺这就送你去见他!”
船家跑出几步,被宋宣拍马追上,手里腰刀一斜,身首立时分错两处。他将船家人头自地下一提一抡,抛在大蓬船上。众人跟即高声叫道:“下船!”
“船上人听了,俺兄弟只要钱财,不伤性命——”宋宣勒着缰绳于浅滩上来回小跑,“若等俺兄弟杀进船去时,生死勿论!”
蓬船上仿佛坟茔一般死寂,只有个女声幽幽哭泣。
几个弟兄早没了耐心,纷纷道:“三哥,俺们径自冲进去,有男的便杀了,有女的便快活,是小的就发卖,管它这许多!”
“要领死,你自去阎王殿里领,莫连累我们几个!”宋宣回首注目道,“杀了满船人,惊动了官军和漕帮,姓徐的就是下场。”
几人虽不服气,却也不敢多言,只拿眼睛频频互觑,一解阴忿。
约莫一盏茶工夫,宋宣就着月光看去,见船中走出来一个面善的儒生,四十左右年纪,手里拄一根乌木杖,行路有些不便。
“这位相公,”宋宣挥鞭将那船家尸身遥遥一指,冷笑道,“有些话,俺劝你想好了再说。”
那儒生看也不看船家尸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径直行到宋宣马前,微微拱手道:“在下嘉善钱士升,好汉怎么称呼?”
宋宣有意拿他消遣,将钢刀在袖口上擦了,说道:“老子大名叫做宋宣,宋是宋襄公的宋,宣是文宣王的宣。”
一旁早有人按捺不住,策马从这儒生身边驰过,先将木杖夺去,又把他推坐在地。众响马还欲奋蹄将他踏死时,却被宋宣叫停。
“看你也是个通文知书的,你且说说,俺宋宣当不当得这两个字?”宋宣打着主意,若这儒生说一句“当不得”,便将他一刀杀了立威。
“君子不困人于阸,不鼓不成列。”钱士升挣着起身道,“好汉以圣人、襄公自况,何以为难船上贫弱百姓,陷己于不义之地?”
一席话毕,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却正说中宋宣心事。
“敢问钱先生现在何处高就?”他收起钢刀,正经拱了一拱手。
钱士升将身子一侧,以示不受,说道:“草头村夫、闲云野鹤。与鱼虾争食,同禽鸟唱酬。”
宋宣正苦于麾下众人悍勇有余,智计不足,因而有心延揽,当即笑道:“俺兄弟虽说干的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却也常怀救时济民之心。这船主乃是临清帮的人,临清帮素日里勾结官府,欺压沿河百姓,俺斩了他,也算除却一害。既然先生大志不遂,可愿到俺这里出谋划策?俺这里凡金银鱼肉一样不缺,更比点个状元强甚。”
他下马从秦八手里将木杖一把缴过,用双手郑重其事地捧了。
钱士升既不接杖,亦不拿正眼瞧他,口中道:“仆自通州登船,未见得船家有欺压良善之举。船客或有索求,无不帮办;或有乞儿沿河讨饭,无不施舍照顾有加。说他是什么临清帮众,是漕河一害,有何凭据?是非不分,竟妄称义贼,真是寡廉鲜耻。我钱士升七尺丈夫,岂会与你这等人同列!”
宋宣大怒,将木杖折作两截丢在地下,高声道:“俺原以为你是个识趣的,今日不入伙,那船家就是下场!”他拔出钢刀,在钱士升脖颈上一番比划,“你们这些人平素里四体不勤,不事稼穑,剁成两段也不可惜。”
眼见钢刀落下,众人却听一声呼哨,半空里冲下一只通体灰蓝的怪禽,径向他当面扑来。
“哪里来的畜牲!”他挥刀向那怪鸟一砍,却落在空处。
蓦地一阵酒香袭来,宋宣忽觉后心发凉,正欲转身,背后的物事却抵得更紧。
“再动一下,你就活不成了。”
众马贼见头领被挟,纷纷抽刃在手,十数支刀剑照得钱士升一时难以睁眼。
“老秀才,去叫会开船的人,把帆升起来。”那声音吩咐道。
那老秀才也不犹疑,躬身道:“壮士救命之恩,仆无以为报。”
宋宣听见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心中忽想起一张面孔来。
眼见蓬船张帆要逃,秦八却抽个鞭花,当头道:“自俺们跟着头领,一路就没吃过好酒饭,今日好容易得了这条大鱼。头领要做善事,我们几个的肚皮却不答应!”
被众人一顿呛白,宋宣也无话可对,只得向身后那人道:“这位好汉请了,俺兄弟只想求个钱财黍饭活命,不意得罪之处,还求海涵则个。”
“宋宣,年二十余,山东汶上人氏,从逆贼徐鸿儒反,拿得此人者赏钱一万,死活不拘。”那人道,“我以为你在徐鸿儒那里做好大一番事业,不承想才值区区万钱。”
宋宣心内一热,却被一掌推在地上,回头看见个身穿灰布直身,顶戴斗笠的人影远远立着,口中道:“先把你那几个不服管的弟兄料理了再叙。”
秦八等人见状连忙驱马奔逃,宋宣也不上马,只将口哨吹了两声。他原籍是汶上的马户,策马驯马正是看家本领。但见秦八几人被马摔下,倒拖着回到他跟前。宋宣把着刀,对众人说道:“衙门管俺们叫贼,俺们却不能真做了贼。当年都是一个庄内的弟兄,俺也不为难你们。今只把刀子留下,几匹马便送与你们,到他乡寻个正经营生。”
秦八几个相视一眼,都叩头称谢,将刀子解在脚下,重又上马去了。是时天色初曙,运河上雾霭茫然,蓬船早不见了踪迹。他与剩下几个弟兄吩咐一番,便自来到那人影跟前,拱手问道:“某听好汉声气,与故人酷肖,可否一示真容?”
那青年抬手将斗笠望脑后一拨,露出一张月白面孔。宋宣细看时,只见一双吊眼斜睨,两片薄唇紧抿;天灵上墨髻高结,蛮腰里龙剑斜挎;顾盼之间,分明是王嫱样貌;颦蹙当中,昭着有夜叉神情。
“沈鹤——”宋宣惊叫一声,“果真是你。”
“不是我,谁会管这档子闲事?散伙饭吃了这么多年,难为你心里还记着。”女子道,“听说你们在山东闹出了大动静,杀了许多官兵,做反贼的滋味如何?”
宋宣在河岸上坐了,取出烟枪边填边道:“俺跟他们不一样——”
“左右不过是多偷听了几句圣人的教,到头来还是一样地饿肚皮。”沈鹤呛道,“徐鸿儒让你在御驾前做什么官职?”
“反正不是状元。”宋宣心口发闷,苦笑了两声,“当年大家散了伙,我便回了汶上,想着置几亩田,奉养娘亲,谁知那日坐在门口纳鞋时,有人将俺认出,那人要俺与他十两银子封口,否则就告到衙门里去。俺一时性起,把他打死了账,却被老娘看见。她自去衙门里认了杀人的罪,县尊判了立斩,俺不忍看见,身上又没钱打点,就这么逃了出来。”
“临到最后劫钞关时,你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一没杀过人,二没出过主意,官府哪里有你的案底?”沈鹤问道。
宋宣深吸一口烟枪,道:“俺也是事后才知道......太迟了。出了汶上,俺就在周围几个府里打转,一直到遇见圣......徐鸿儒。他问我要不要吃饭,接着便扔了把刀子给我......后来......后来官军打破了邹城......俺就带着几个弟兄又逃到了这里。”
漕河里波声阵阵,那头怪鸟不时往里边扎个猛子。
“有其他人的消息么?”宋宣问道,“俺从没打听过。”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沈鹤道,“让人发觉了,就是掉脑袋的事。”
“也对。”宋宣笑笑,“那你呢,这几年在哪里讨生活?”
沈鹤唤了一声,怪鸟便落在她身傍,宋宣始才看清那是一头二尺高的灰鹤。当年他踏在板凳上挥铲炒菜时,这牲口才刚刚破壳出生。
“吃了散伙饭,我就回了苏州,在盐帮里做事。”沈鹤说道,“赚不到几个钱,胜在有趣。”
“还有一件喜事不曾告诉。”宋宣想起妻儿,心中一股暖意翻腾,“跟着徐鸿儒以后,我成了婚,还有了一双儿女,大的五岁了,小的刚出生。”
“是么?恭喜了。”沈鹤双眉高扬,身旁灰鹤怪唳了一声,“十年弹指,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也有自己的儿女了。”
宋宣有心相留,于是道:“俺的营地就扎在不远处,你要是无事,俺把贱内与你认识认识。”
沈鹤将斗笠扣在头上,“我该赶路了。小九,要是真想过日子,这没本的买卖,还是趁早不做的好。”
一声“小九”将宋宣叫得出神,他怔怔望住沈鹤,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算要做,也不该在这里。”沈鹤笑道,“那钱士升是个归乡的大官,今天你若真将他杀了,衙门无论如何都要找着你。”
“俺明白了。”宋宣低头道,“船走远了,你骑俺的马赶上去吧。”
“不必了。”沈鹤向他拱拱手,“意外之喜。小九,再会。”
宋宣骑马跃上高冈,目送她沿河南下,只见一人一鹤渐入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