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有今朝》和风雅

4、如琢

　　如蹉走后，府中各院的下人们的的确确安生了好一段时日，就连二公子院里的那些莺莺燕燕也都规矩了不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我就十六了。如切和如磨两个本就比我大一岁，相继被父母接家去准备嫁人。夫人感念她俩这些年来的辛苦，分别给了她俩一笔丰厚的嫁妆自不必说。
　　于是，在离离春闱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大公子身边的丫头就只剩下我一个。
　　如切和如磨走后，夫人曾把我叫去，大意是她俩走了，本来应该补上这个缺，但是公子科考在即，害怕新来的丫头不懂规矩，惹得公子心烦。于是让我一个人辛苦几个月，好好照顾公子，等公子考试完再添人。当然，月钱是原来的三倍！
　　好吧，看在月钱的份上，我也必须应承啊！
　　其实，菉竹轩的事情并不算多，只是以后没人替我打掩护，怕是不能常常溜号去小厨房找干娘讨教厨艺了。
　　这样安排的直接受害方竟然是庆儿，他已多日没有吃到我亲手做的小糕饼了，碰到我就直喊肚子饿。
　　我说，庆儿你现在已经是二公子身边的贴身小厮，跟着二公子什么香的辣的没的吃，还会饿肚子？
　　庆儿道，他吃不惯别人做的糕饼，又甜又腻，还是我做的好吃。
　　我习惯性地伸手想去点他的额头骂他嘴刁，手都举起来后才意识到，这小家伙的个子竟不知何时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了。
　　唉，不得不感叹一句，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间，我们都大了。

　　夫人让我好好照顾公子，其实我能做的也不多。毕竟这书还是得他亲自去读，我帮不上他课业的忙。
　　我只能把书斋里的花草换成能让人宁心静气的兰花；只能将公子手炉里的炭火添满，再让隆儿送过去，免得公子大晚上写字手冷；只能把提神醒脑的香塞给隆儿，提醒他在公子深夜读书昏沉时给公子点上一柱。
　　我谨守着自己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干着一个丫头该干的活儿。可我总觉得还有哪里做得不够。
　　隔天，在我认真留意了大公子用早饭时的样子时，我终于想明白了是哪里做得不够。
　　那天早上，大公子一个人吃掉了整整一碟子的豆腐皮包子，然后又喝完了两碗粳米粥！
　　我们老爷笃信过午不食的养生之道，因此整个顾府里从主子到下人都只吃两餐。主子们的餐食丰富，也不用干体力活，所以一日两顿饿不着。可下人们哪里顶得住，特别是府里像庆儿这样的小厮，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两顿根本吃不饱。
　　大公子会饿惨当然不是因为干多了体力活，但我一直觉得做学问并不比干体力活轻松，所以他才会在早上这顿吃得如此凶猛，连他一贯秉持的沉稳克制都不顾了。
　　我发现，大公子很喜欢吃那种软糯粘牙的点心，像百果蜜糕、豆沙糕、桂花糕之类的，偶尔早饭时饭桌上有，他总要吃上几块。相反，那种酥酥的糕饼，诸如葱油酥、马蹄酥、芝麻酥、荷叶酥这类的，他一筷子都不碰。
　　可不巧的是，老爷和夫人都偏爱酥类的点心，所以厨房投其所好，只是偶尔才会做一些软糯的糕点。
　　我细细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时常做些大公子爱吃的软糕放在他的书案上。一来，这些东西顶饱，也耐储；二来，我现在不大方便常去厨房，可巧这些软糕并不需要烧柴生火，给我一块案板，再拿些食材，我在菉竹轩里就可以做，也不打眼。
　　于是，我趁给大公子收拾书斋的机会，换着花样的往他书案上放盛了软糕的碟子。头一次放的时候，我心中忐忑不已，甚至半夜没睡好觉。结果第二天看到吃光光的碟子，我心里竟比吃了蜜还甜。
　　就这样，我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鼓舞，除了做好份内的事，便是一头钻进新开辟出的软糕小“作坊”里研究新的软糕口味。
　　当然，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而那些失败的半成品多半进了庆儿的肚子。还好他不挑，照样吃得眉开眼笑。
　　我跟大公子好像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负责做，他负责吃，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问。
　　刚开始的半个月是磨合阶段，每次我去书斋收碟子的时候，都好像那些等着夫子批功课的学生一样，心情那叫一个忐忑。看到空了的碟子，会比自己吃了还要开心；看到只动了一两块的碟子，会回去小“作坊”琢磨良久。
　　我以为大公子根本不会过问软糕这样的小事，直到某天下午，还不到学堂下学的时间，我双手沾满米粉，被隆儿抓了个正着。
　　我刚想求隆儿不要对公子讲，因为我不确定大公子会不会觉得我是在不务正业，却发现大公子已然站在了隆儿身后。
　　他深深地望向我，甚至还向前一直走到我的窗口前，吓得我赶紧垂下眼帘，对着他行了一礼。
　　我手上还沾着米粉，现在这样子肯定特别滑稽。
　　半晌，大公子才缓缓开口：“原来今日是桂花糖糕。”
　　这语气没啥起伏，是失望还是什么？
　　我太愚钝了，听不出来。
　　我抬起头的时候，大公子已经头也不回地朝着书斋走去。隆儿转过头，对着我挤眉弄眼，还打起了手势，那意思是说……他和大公子都爱吃我做的软糕？
　　是这个意思吗？
　　好吧，就估且这样理解吧！先让我得意一小下。

　　但现实没容我得意几天，一颗小小的坚果却差点将大公子和我都害死。
　　某天夜里，我正要熄了蜡烛睡觉，忽然门被拍得直颤。我吓得披了件衣服，赶紧把门打开。
　　是隆儿。
　　他语速飞快：“快，快去禀告老爷夫人，公子突然浑身肿胀，现下呼吸都越发困难！”
　　什么？怎，怎么会？
　　“我守着公子，你快去啊！”隆儿大声催我。
　　我这才完全回过神，立刻往老爷和夫人住的上房跑。我从来没有觉得菉竹轩和明晖堂之间有这么远，路上本来只是趿拉着的鞋子被我跑掉了，我顾不上穿好，就这么赤着足一路跑到了明晖堂。
　　老爷、夫人并一众奴仆过来看的时候，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只穿了一件中衣，我浑身都在发抖，我好害怕，我根本不敢上前看。
　　忽的，只听到夫人一声凄厉的“我的儿呀”，里屋顿时乱作一团。我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攥了一把似的，生疼生疼。
　　大公子，难道大公子——
　　不，不会的，不会的，他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都好好的呀！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忽然，里头一叠声地叫我名字，我赶紧进去跪着回话。
　　只见夫人伏在大公子身上，“儿”一声“肉”一声地只顾着哭，而大公子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
　　刘妈单刀直入：“你是不是给大公子吃榛子了？”
　　榛子？
　　是了，昨天庆儿给了我一小袋榛子，说是他的一个小兄弟分给他的，他又拿来匀给我一小把。我见这东西在我们府里并不常见，若是剥了壳直接吃，几口也就吃完，倒不如将果仁细细碾碎，做成榛子糕，味道醇香，给大公子换换口味。
　　“我给大公子做了榛子糕，在，在他书斋的桌上。”
　　我话音刚落，夫人便扑了过来，一巴掌呼在我脸上，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谁让你给他吃榛子的？”夫人尖着嗓子问我，还没容我回答，她又问：“是不是邱小娘给你的榛子，让你来害我儿的？”
　　我可能是被打懵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大公子不能吃榛子吗？
　　这又关邱小娘什么事？
　　还好老爷及时喝住了夫人，刘妈压低声音，朝我吼了句：“还不快滚到外面院子里跪着！”

　　院子里的地上可真冷啊！只一会儿工夫，我就感觉自己两条腿失去知觉了。
　　我在心中默念：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各位路过的神仙菩萨，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大公子吧！他是个好人是我，是我害了他！。他还要参加科考，他天天读书这么辛苦就是为了春闱啊！
　　我不知道在院中跪了多久，冷风吹得我浑身都麻木了，只记得来来回回地匆匆走过好几拨人。
　　后来，夫人和刘妈从里屋走了出来。夫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拢了拢微乱的鬓角，轻描淡写道：“来人哪！赏这个丫头三十大板！”
　　我磕头谢恩，对于奴仆来言，主子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敢问大公子现在如何了？”我大着胆子问。
　　“大公子要是不好，会只罚你三十大板？”刘妈道。
　　我的脑子跟身体一样，感觉像被浆糊糊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哦，是大公子没事了的意思。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打三十大板，但愿，我还能活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