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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我不恨了 ...

  •   我陪他蹲在楼道里盯着脚下碎花瓷砖发愣,楼道里其他人的对话嘈杂布满回声。还有人在弹烟灰的时候冲着地砖吐痰,聊着电话漫不经心地前后乱踢将秽物抹匀,在地上晕染出难看的白色痕迹。
      他抽烟,我跟着吸二手烟;
      有几个患者家属很奇怪地看着我,毕竟他们没见过一个穿着白服的护士会失神地蹲在这样的位置——蹲在这个属于患者家属专场的辛酸落魄之地。
      二三十岁的男人,一周的时间老了太多。
      他抽完一支烟,将烟头扔在地上欠起脚踩灭,垂下头顺着鼻子吐出最后一口烟,又抬起眼皮看着我,“谢谢你啊,钰涵。”
      谢我,谢我干什么?
      “我和他妈妈亏欠孩子太多了……”说到这儿,这个男人又红了眼眶,止不住哽咽。“孩子的一生本来就不长,我和他妈妈却没能给他一段幸福的日子。”
      “杨哥,你和嫂子也尽力了。”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
      尽管他们没有给你最好的,可他们已经把自己仅有的都给了你。
      他努力控制情绪,尽量完整地对我说:“孩子他爷爷奶奶也不是不心疼孙子,但是他们的想法太现实。”
      爷爷奶奶十有八九不想坚持给孩子治病吧。
      “我们也很心灰意冷,这一天我和你嫂子也早想到了,可这一天来了,还是……没办法接受。”他用袖口蹭眼泪,深呼吸颤抖着吐出一口凉气,目光呆滞地看向安全出口标识。
      “我们真的什么都给不了他……在家里,他坐在炕上望天,小眼睛里全都是向往;屋外的小狗都不能陪他一起玩。”
      说到这儿,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男人粗糙的大手没有温暖,只有冰冷。
      “我真的特别感谢你,老弟。这么多年,奇奇就没有这么开朗过。至少在奇奇最后的日子里,他是开心的。而这些,在此之前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没有办法给他……”他神情激动地说。
      他除了这些没有别的语言,心里除了愧疚与无力,估计也没别的。是啊,能有什么呢?
      送走了他后我想,或许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如果杨伟奇没有出现在他的人生,或者杨伟奇顺利的长大了,没有遇到我,没有遇到我们科室的所有人,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到来这样的地方,也一辈子都不会遇见我们——宁可他们别认识我们,医院里的相见、再见还有永别从不值得欢喜。
      晚上躺在床上,黑着灯静悄悄的。
      回想起白天这个人,还有前两天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又让人紧接着浮想联翩。
      在我深叹一口气的情况下,朱宁贤就知道不对头,“又胡思烂想什么呢。”他问。
      什么,你说我又胡思乱想?才没有。
      “我今天见到奇奇他爸了。”我说,“我也有点想起我爸了,上次给他上坟那都是好多年前了。”
      “我是不是太无情了呢,”我问自己,“我依稀记得那时候见到他的坟茔,内心就像见到一个自然景观一样,根本不会牵动我。”
      朱宁贤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说完他坐起身来靠着床头否定自己,“诶不是,我的意思是,经历了什么?”
      我理解他的诧异,毕竟在爱中长大的孩子和我这种野草不一样。
      “为人不善,为父不慈。”我这样评价,“就因为我有这样的爸爸,所以我之后的日子面对任何恶意虽然还是会难过、意外,但我不会太不能接受。”
      这大概就是他出现在我人生里的意义吧。
      举起手面对天花板抓来抓去,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忆道:“就一酒腻子,我小时候生一场大病都没让他停止过酗酒。印象里他就没有对我有过好脸色,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
      他也并不年轻,也不雄伟,甚至是陌生的。
      “在我身体不好的时候,他曾对我说……”说到这里我笑了一下,朱宁贤也很奇怪地挠挠头,他大概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笑,“你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病又不是我给你的。”
      我恶趣味地看向他,习惯了黑暗里的视线后,我清洗地看到了朱宁贤期待的脸突然冷下去,表情反差极大。
      他或许觉着我笑出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吧?
      正常人都会这样想。
      朱宁贤咬牙骂道:“他妈了个巴子。”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正儿八经的骂人,重重拍了下床又突然泄了口气,缓缓举起自己的左胳膊一点点试探,最后用力拉住我的右手。
      我们就这样看着和对方如何在夜里十指相扣的。
      他大概除了牵着我的手就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了吧,“所以我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伤心难过不想爸妈,不想家。”我继续说,“我想我哥。”
      “家里我哥对我最好了,我第一双名牌球鞋、第一部手机,都是他买给我的。”
      想起这些我就会笑。
      “所以有的时候我也会想我妈——我就是觉着她太苦了。”虽然我过得也很苦。
      朱宁贤终于开口说话,“你别这么想,钰涵。”拉住我的手垂下胳膊,侧过身用头抵着我的脸蹭蹭,“钰涵,你多心疼心疼你自己。”
      “别想那些,别想那些……”他在我耳畔念叨,无力地重复,“我没办法帮你改变这些,但我想迟早有一天。”
      “有一天,我还有好多人都爱你,能让你与那些痛苦和解——至少这些经历不会在黑夜里反复地折磨你、伤害你。”
      “我会努力的,钰涵。”他说。
      问窗户借来了月光和远处的灯光,使我发觉他侧身躺在我身边微微仰视的目光中期待与认真在不断发酵,它们混合在一起后发生化学变化,爱与期许替代了情欲孕育出了奇妙的口感。
      “嗯,”我点头回应。“贤子哥,这些都会过去的。”
      我也会努力的。
      “对,”朱宁贤哄我笑自己先嘴角上扬带个气氛,胳膊蹭进我脖子下面,回手蹭蹭我的脸,“肯定会的,没有什么是我们解决不掉的。”
      其实我对待过去没有什么特殊的态度——我只是不会原谅他们而已。
      之后几天他陪我去了居士林参加月例的活动,看他捧着薄薄的一本书在那里念诵,推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镜,严谨又认真,时不时遇到几个不认识的繁体字还要停下来,将书冲向我指着那个字。
      我瞄一眼后淡定地说:“阿鞞跋致。”
      他得到答案后一言不发点头继续捧着书阅读。
      虽然脑子里随文入观,但眼睛里却都是他。
      休息的时候他放好经本坐在我身边问:“你昨晚没休息好吧。”神色有些担忧。
      我点头。
      “看你脸色这么差。”语气一如既往的关切。
      深叹一口气后我并没有急着回答他,鼻子闻着这里的香气,将气全都吐在保温杯里的茉莉花茶中,激出一股热浪扑在脸上。
      我看着杯子里面自己的倒影,整理一下自己海青的衣领,“哥,我突然不恨了。”在他没有说话时,我说道。
      他怔了一下,视线迟疑地转向身前的桌子,骨节分明的手随便摆弄着一次性纸杯。
      “也不埋怨了。”又接着说。
      他听后就是啧啧嘴,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什么想说。
      但我没给他这个机会,“你知道吗朱宁贤,我很羡慕你呀。”我瞧着他笑笑,“从认识你开始,就羡慕你的自信。”
      “我想,你这个人的自信从哪儿来的呢?为什么我没有呢?”
      “直到后来你说起你的童年;你父亲是一个那么棒的人,你母亲也那么温和。”
      “那时候我明白,哦,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但我很高兴,因为你有一段幸福的从前,没人希望自己爱的人受伤。”
      “反过来看看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想那些事情,会让自己更为痛苦。”
      “但我现在不了。我突然不恨我父亲了,也不埋怨我母亲了,人总要学会放过别人,放过自己。”
      我向远处门外;义工们在清扫路面的积雪并撒上小米等谷果,布施给寒冬里的留鸟们。阳光意图融化积雪,但积雪仍以自己的怀抱去拥抱即将迎面而来的春天,使现在每个见到它的人视线中都多一分闪闪发光。
      “何况我现在有你,一点都不孤独。现在的,才是最好的。”
      朱宁贤有些纠结,胳膊依靠在扶手上低垂眉眼轻抚经本封面的字,“你活得好累。”
      他的话很客观,论断也很直白。
      “世界上有很多不尽人意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就算为了自己也要善意的对待这个世界。世界是心的投影,你在电脑上放什么幻灯片,照射出来的就是什么样的影像。”
      满怀爱意的人才能在苦难的生活中,发现这个世界的闪光点啊。
      “爱这个东西虚无缥缈,是无法给它定义、为它规划的。”我哼笑说,“如果不经历一些失望,是难以相信爱有力量的。”有可以改变一个人、改变人一生的内驱力。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是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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