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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天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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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在努力克制自己。
我是个频繁经历生死的人;所有生老病死都在眼前闪过,经常重播。
就算你的世界崩塌,第二天的太阳还很“不知趣”地随着他的轨迹前行。可这又不奇怪——你有你的生活,太阳有太阳的方式。
杨伟奇爸妈在哭,严博也在哭;我来不及哭,我知道现在该干什么;轻轻地撕开奇奇小手上的胶贴,拔出留置针,撤掉监护仪……总之要把一切安排妥当。最后的时候,我觉着好像忘记了什么。
对——我还像今天早上那样,摸摸他的头。
怎么办呢奇奇,钰涵哥哥会一直想念你的啊。
走廊里由叫嚣变为死寂,由死寂里又透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将抢救车推回处置室,开始记录安瓿瓶,然后继续让它放在那里;你看这么多药,它终归是换不来一条鲜活的生命。将器械归位,该清理的清理掉,我依旧做着能做的事情。
有时是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老秦躺在黑着灯的值班室里一言不发,我就站在门口看他。只觉着眼前一黑,头好晕。扶着更衣柜勉强站稳,最后由蹲在地上变成单膝跪在地上,眼泪模糊视线替代所有语言与心情。
——知道吗奇奇,哥哥好舍不得你离开啊。哥哥还想带你去家里玩,还想带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哥哥想看你长大,想看你健健康康的,想看你爸爸妈妈高兴起来……哥哥舍不得让你一个人去长大。
口罩绳挂在耳朵上摇晃,眼泪挂在脸上,最后落在衣服上,地上。
“钰涵?钰涵?”老秦蹲在旁边拍拍我的肩膀,“别哭了。”
我顶着更衣柜的铁皮门摇头,对他甩甩手。“我想静静,你不用理我。”
他叹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出去,悄悄地带上门。
老秦走的那一瞬间,我放声地哭了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老秦下完诊断,补写医嘱来找我签字才回过神来。
在办手续的同时,奇奇爸妈和他周围亲戚就在料理他的后事了,脱下宽大的病号服换上打算过年回家穿的新衣服。
奇奇要回家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我们谁也没等到好消息,只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结束。
奇奇最开始很害怕打针,也很害怕见我——因为经常是我去给他扎针;直到后来他才愿意跟我玩儿,愿意缠着我。慢慢的,他不害怕打针了,因为有人爱着他,让他不去彷徨,不去恐惧。他不害怕不舒服,因为大家都值得他信任,让他有一种安全感。就算哪天病倒了,睁开眼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哥哥姐姐们。
然而最后,他还是最先离开了我们。
北京的腊月,凌晨四五点钟天还黑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病房大楼下的灯如电光,晃着载奇奇回家的车。而我在病房的窗户那儿,目送他回家的最后一程,也是最后一次。车开远,直到看不见,消失在凌晨的孤独黑色里,再向他去的方向眺望。
我知道,这个人以此为界就此生永别了。
我很疲惫;哥哥累了,奇奇怎么不安慰哥哥了呢?就这么仓促的离开哥哥了,连声再见都没说呢。姐姐们很惦记你呢,宁贤哥哥还说要做好吃的奖励奇奇呢……
或许你是期待下一段旅程的幸福,所以才这么心急呢。
希望这些痛苦的回忆你都忘记吧,忘记我们也没关系呀,但我们始终爱你。
早上七点,天蒙蒙亮。严博红着眼圈给患者打胰岛素,测血糖。我和老秦坐在护士站前发呆,全颓废的不成样子。他丧着脸,反着捋了一下头发,满满的烦躁与无奈。我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时而对来打针测血糖的患者点头致意,继续面无表情。
家里的懒蛋一定还没起床,等着我回去给他做早饭。可我不想动,真的好累。尤其是哭过之后,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等她们来接班的时候,看着我的模样即便谁都没说发生了什么,大家还是都可以猜到。
也没有人愿意亲口说出这么残忍的事实。
看她们诧异的表情,我懒懒地照照镜子——是蛮吓人的,脸色惨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眶是红的,眼球上布满血丝,除了疲惫还有悲伤。
医生办公室在进行周一的大交班,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严博以及老秦。
抹了一把脸试图缓解疲惫,至少看上去也干净一点。拿着交班本,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当我准备张口读的时候,所有人又都低下头;刘洋依靠桌子抱着肩膀,一脸纠结地低下头;
“原有病人六十七人,死亡人数,一人。”
“患者杨伟奇,男,八岁。法洛四联症,糖尿病;昨日因腹泻、脱水,致脑血栓形成。今日凌晨三时三十五分,突发室颤,心跳骤停。于凌晨四时十分,医师秦海下达死亡诊断,抢救无效,死亡。”
靠在办公桌上,说完这些,合上交班本。
亲口说出这些对人来说很残忍,有些事情发生了千万不要讲,话语一旦脱口而出便如同流感一般可以感染在场所有人。大家都在唉声叹气,悄悄地抹眼泪;我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现在又觉着鼻子酸酸的。
刘洋推推眼镜,抬起头松开攥着的手,走到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沉重地点头,“辛苦你了,钰涵。回去休息吧,科里有我们呢。”
我故作镇定地摇摇头。
“海儿,上午别在这儿耗着了,回家休息吧。”他又转头对秦海说。
秦海状态也很糟糕,“嗯,谢谢主任。”
“行了,没有特殊的事情就散会吧,一会儿院里有个主任会议,我出去一下。护士长,麻烦您帮我盯着点儿,十点左右有一个办慢病的患者家属要来,您帮我接待一下。”
“好的主任。”
“大家都去忙吧,去忙吧……”
他们在我耳畔言语着,而我在发呆,好像与这些言语无关一样。
该下班下班,该上班上班,这个世界一点都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霾更重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街上车来车往,人们不会留意不相关的生命逝去,只有与他有感情的人才会。
“诶诶诶,钰涵。”陈叔扔下今早的报纸,从值班室里出来缩着袖子,瞧瞧我,“今早儿刚走一人,你们科的?”
他似乎发现了些什么,拉扯一下刚没有披好的衣服上下打量我一番。“你脸色不太好啊。”
我点点头,“是我们科的,杨伟奇。”
陈叔一拍大腿,“诶哟,那小孩儿啊?真是,可惜了了这孩子。”表情纠结地说。
他大概理解我的状态,弓着背转过身走回门房留下一声深叹,坐回原先那把老旧斑驳的木凳子上歪戴着老花镜,没有如往常一般看向报纸,也没有透过小窗看我,就是那么呆呆地望着。
“多好的孩子啊……”陈叔失落地嘟嘟囔囔。
木讷地回到家时,朱宁贤听见开门声穿着压出褶皱的睡衣,睡眼迷离来抱我。见我没有反应,朱宁贤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好,扶着我的肩膀认真地看看我,揉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问出这话之后猛地瞪大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半张着嘴自顾自地回答:“是……奇奇?”
听到这个名字我难以自持,放开手里攥着的书包带,书包与我的心情一同跌落掷地有声,扑进他的怀里哭。
“奇奇,死了……”我哭泣到难以完整说出这句话。
他就静静的在怀里揉着我的头,等着我哭完。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一定很丑。
等我稍稍安静了,抽搭抽搭的抹眼泪儿,他才把我从他的怀抱里放出来,亲亲额头,“你尽力了,宝宝。”他眼眶发红,两颊若隐若现的泪痕如同两条断断续续的银线,
他的手是温暖的,声音是颤抖的。
“可他,可他还是死了……”我手揉着眼睛一吸一顿地哭。
朱宁贤捧起我的脸,尝试为我擦干眼泪,“但遇到你和其他的姐姐们,他一定很开心。”他尝试深舒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情绪,但扑面而来的气息却也是颤抖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对于每个人来说,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没有关爱的活着。在不可逆的死亡面前,有爱的陪伴就不会那么恐怖了。”
我知道他也很难过,他的手都在抖。
但他选择了挡在我面前。
“你已经很棒了,涵涵。”他连连挤弄眼睛努力不让眼泪夺眶而出,“至少生命里最后的那段日子,他是开心的——是钰涵哥哥一直让他开心。”
他给的安慰如寒冬遇春风,冻结实的河面会逐渐被吹开。
但他还是先吹动了我的眼泪。
“哥,奇奇他好可怜……”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也会死的,“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有你陪着我就行。”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奇奇的离去。
还有日后可能会接触到无数如奇奇一般的孩子,他们可能都要离去。
我抽泣着抬头看向他,“我真的好难过,为什么他年纪那么小要承受那么多痛苦。”眼泪模糊了视线。
看似毫不相关的话被朱宁贤正确地读到了心里。
“没事,涵涵。”他将我的脸靠在自己的颈窝里,“没事,我一直在。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面临多少生离死别,我都陪着你,别怕。”
朱宁贤说完突然破涕而笑,“你个小傻子,你都不知道让我该心疼谁好了。”我的泪水打湿他的脸颊他也丝毫不在意,凑过来亲亲颤抖地说:“你怎么这样呢?每次提及自己的过去都没有哭过,你没有为自己流过这么多眼泪啊……”他又摸着我的脑袋轻轻拍着,“不哭不哭,没事,有我呢。”安慰地呢喃。
我哭累了。
我在本应该哭的地方从来都坚强,只有回过神之后才会容许眼泪发酵膨胀。
这次不一样,突然想笑。
揉着眼睛对朱宁贤笑,眼泪挂在脸颊上,“我哭起来是不是很丑啊……”有点尴尬地说。
奇奇,我要过得幸福一些。我虽然想念你、舍不得你,但我还要为更多像你这样的孩子而努力啊。
“不丑。”他认真地回答,一笑起来还有酒窝。“累了吧?睡觉吧,什么都别想,睡醒了咱再说。”
哭到没力气不想动,他就帮我一件件脱掉,挂在衣柜里并换上睡衣,在把我放在床上之前我就开始睡眼迷离了,就想紧紧抱着他、靠着他,就这样就好。
他也没有打算离开,在床上盖好被子,亲一下额头,任由我的腿压在他身上、人搂着脖子挂在他身上也不做反抗;神情放松下来后,睡衣与被窝的柔软还有枕边人的温存就会充斥人的感官,吸溜一口气,他的气息就会紧跟着眼泪的味道与我挥挥手。
好暖和啊;指尖反复蹭他的下巴,心里不由得感叹。
醒来时被窝里的残温还没褪去,屋子里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小台灯,窗帘遮挡住大部分阳光,屋里还有些饭菜的香味。
从床上站起来,拉开窗帘,日已中天,好像要照破所有尘霾一般为积雪、车辆和行人附上一道光环。
天亮了——天又亮了。太阳在随着业力行走,每个人都在遵循着自己开的路向前,谁也不例外。
所谓的结束,或许也是变相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