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老爱到老》有残

14、第一个夜班

　　第一个夜班对于实习的小孩子来说可能都是欣喜的，毕竟没什么事情白天可以休息，明天后天还可以休息。
　　但严博好像没有。
　　他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护士站看报纸。小子屋里换完衣服，愁眉不展地坐在我跟前，揉着眼睛；
　　夜班很宁静，时不时会传出病房里患者在看电视时的交谈，白天消毒水的味道淡去，疾病的影响在此刻被淡化，世界安稳了下来。
　　虽然刚认识两天，但也可以察觉到这个没什么小心思的男孩子有点，不开心？翻了一页报纸，淡然地问：“寝室没睡好吗？”
　　“不是……”他闷闷地回答，晃了晃头。“就是感觉没奔头。”
　　我笑了一声，追问道：“是和女朋友分手了，还是看书看不进去了？”
　　他继续摇头，“都不是。”
　　“那怎么了？无聊了？室友骚扰你了？”
　　“只是觉着生活无望。”他胳膊肘拄着桌子，侧着脸看我。就跟小时候在课堂上偷懒走神一样，手指轻轻磕打桌面，“从前想来这个医院实习，然后想留在这里。”
　　“现在突然就觉着留在这里也没意义了……”他无奈地说。
　　“为什么？”放下报纸，看他一脸忧愁不像是在说玩笑。
　　“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在这里工作以后只能开个四五千块，还要出去租房子，买几件衣服约个会什么钱都没有了，一分攒不下。”他深叹一口气，“家里条件不好……今年爸爸病了耽误下田，弟弟妹妹要上学。听妈妈说，可能家里越来越困难了。”
　　听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拿起报纸；原来，是接了妈妈的电话。
　　“什么都做不到？”我问他，打趣儿说：“你针扎的不是挺好的嘛。”
　　他笑声里面更多成分是对自己的不屑，“那有什么用。”深叹一口气，“哥你说，咱每项操作都是收费的，可这钱就不会到我们手里，不也没什么用。”
　　我反问：“但我们的工资不也是科内的收入吗？你的餐补，虽然院里很抠门儿只有二十块，不也是从院里的收入扣的吗？”
　　每个男孩子都有想不开的时候，前一秒踌躇满志后一秒就可能因为现实让激情被冷水浇灭。我从前也是这样的男孩子，只不过——只不过我没有资格当小孩子。
　　“反正，哥我就是觉着，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眼神落在电脑屏幕上，思索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感觉怎么什么都不成，就算努力做好也没有用。”
　　也不能这么想，得先做好了再说。
　　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甭这么想，兴许等你做好的时候眼前烦恼都过去了，在往后这些都不是问题了呢。”我安慰地说，“大小伙子哪儿能被这点问题打倒啊，往后……”
　　往后麻烦事儿多着呢。
　　诶我这嘴怎么这么丧气！
　　愣生生把后半句话就着茶水咽下去，平淡地说：“往后日子长着呢。”
　　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没有改变严博的脸上不愉快的表情，而我则是笑笑，没继续说什么。
　　外卖来了，两份米线。
　　“马先生是么？”
　　“对。”
　　“您订的米线。”
　　“好的，谢谢。”我站起身来接过米线。
　　“如果满意记得给好评。”话没说完，背着保温箱转身就跑，走廊里回荡着送外卖的年轻人奔跑的脚步声，一直递进到楼梯走廊逐渐消失。
　　这么急……别滑倒啊。
　　夜班吃米线这是我的日常，所以就给严博带了一份。严博低着头玩手机还是不大高兴，耸了耸肩端米线进屋了。五点多钟是调胰岛素泵、打胰岛素的时间，巡视了一圈病房，等消停了严博还在那里低头玩手机。
　　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一段他和妈妈的聊天记录。
　　拍拍他肩膀，“博博，给你订了米线。”他转移注意力抬头看我时，我将视线挪到一旁装作没有看见他手机聊天记录，“不知道你吃什么口味的，就让他们把辣椒麻油和醋单装了。”
　　见他仍旧兴趣不大，捏了把他肩膀，“快来吃吧，一会儿坨了。”这小子肩膀没有那么宽厚。
　　他深叹一口气，手机放在兜里和我一起进屋了。看着他用筷子放肆地往米线里放辣椒，还有些不愉快的样子；就感觉好笑——十九岁诶？还能当个小孩子。我十九岁的时候刚到这个岗位来，还受人欺负呢。
　　“他家米线味道不错。”我讪讪道，“每次夜班我都会定，刚才那个是他家新来的外卖员，还不怎么熟。”回来了刚上一个夜班外卖员都换新了。“味道怎么样？”
　　小孩子就是好哄，严博抬头眼里都放光一般，“挺好的，哥你每个夜班都会订？”
　　“嗯。其实偶尔也尝尝他家别的，米粉之类也可以。”
　　我吃的比较快，等我吃完之后，他还没吃完。雪碧冲刷着辣味遮盖住的味蕾，非常刺激。
　　“我刚才听到那个送外卖的……”他用纸巾擦了擦嘴，碗里什么都不剩了；“跑那么快摔了怎么办。”
　　他好像没吃晚饭——上夜班傻小子怎么还饿着？
　　对，之前说了家里遇到事了，可能是想省钱吧，是不是这么大的小伙子都会干这种傻事？
　　这方面我比较有经验。
　　回过神来，“医院地砖跑得快很容易脚滑，”我深吸一口气，“这种路我送外卖的时候没有摔倒过，我同事有。”
　　“摔了个前趴子，一箱子外卖全撒身上了。回去还让老板骂了一通，所有洒了的外卖让他赔偿不说，还得再去送一份。”
　　我淡淡地说：“那个人当时和我现在一样大，我那时候虚岁十九，刚来北京的时候。”
　　严博一脸惊讶，“哥，你还送过外卖？”他狐疑地问。
　　举着饮料瓶的手停了下来回答，“当然了。”咽下嘴里的饮料，“你在大道上看到的所有职业，除了乞丐和站街的我没干过，剩下我什么没干过？”
　　“那是不是很辛苦？”他天真地问。
　　那时候我没想过。
　　“哎，你这个问题，”我犹豫了一下，“可能活着就没有不苦的吧。”
　　他再一次陷入沉思。反复好多次，想说话又咽了回去，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眼神里有呼之欲出的话，心里却没有做好问的准备。
　　我就这么看他整理自己的思路，最后泄了气一般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捂着脸对我摆摆手示意我不用盯着他看，他没什么想说的了。
　　慢慢思考；男孩子的成长，其实只是一夜之间。有些事情想明白了，所有事情都会改变。
　　收拾收拾桌子，所有东西套了个袋子拎去洗漱间的垃圾桶扔掉；阳光在一点点退去，病房的走廊非常安静，除了刚才零八病房的监护器叫嚣声。
　　那是生命的挣扎。
　　整个晚上，我们都在护士站聊天。比如说他家有些困难啊，读书花钱之类的，完全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带孩子和养猫差不多，傲娇了要哄，炸毛了要顺。反正……啊，什么活都不帮我干，我还要哄孩子！
　　算了，这样的话夜班就不无聊了，不然就只能看着表混日子过；
　　他在玩手机，我也在玩手机。刷刷朋友圈，也没什么事儿可做。收到一条微信，是朱宁贤的。
　　恰好他发来了，恰好我在看。
　　朱宁贤：在干什么？
　　我：今天夜班，你在干什么？
　　朱宁贤：刚喝完酒。
　　我：怎么喝酒？
　　他那边没有马上回复，而是反复提示正在输入。
　　朱宁贤：同学聚会。
　　我：喝多了吗？
　　朱宁贤：没，你夜班忙么？
　　我：非常无聊。
　　朱宁贤：哦，要不，我去找你玩？
　　旁边的严博聚精会神投入手机，完全没有发现我在看他。
　　我：晚上没地方住，我这儿有个实习生，他睡上铺。
　　朱宁贤：那，明天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朱宁贤：把实习小弟也带着。
　　我：吃什么？
　　朱宁贤：请你吃饭，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拍了拍身边的严博问：“诶博博博博。明天有空吗？”
　　“有啊，怎么了……”严博有些迷糊地问。
　　“有空哥带你去吃大户，说，想吃什么？”
　　“啊……烧麦？”
　　一阵汗颜，抬头白了严博一眼，“难得带你吃个大户，怎么就吃这个。往好了上点，四斤的鲍鱼一只这种的！”
　　“西餐？”
　　“可以。”
　　马上给朱宁贤回复俩字，西！餐！哈哈哈哈！还是小弟会点。
　　朱宁贤：可以。
　　那边马上回复。
　　“嘿。”护士站的桌子被蒙地敲了一下，吓得我马上放下手机。“夜班儿啊。”一抬头就看到秦海一脸贱笑，而严博还在淡定的玩手机。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夜班！”喃喃着，“吓死谁你，唉，这一天……”
　　秦海，我们科的大夫，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从前我俩就经常对班。
　　他打趣儿问：“跟对象聊天呢？这么入神。”看看严博，“新带的小弟啊？挺帅的。”
　　我对象你大爷。
　　“他哥这么帅气，小弟能不帅气么？”我玩笑着揽过严博的脖子。
　　“那当然，只能比他哥更帅。”秦海笑着说，紧接着问：“吃了么？”
　　这时候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响起，没回他话就先接了电话，“你好综内三。”
　　“急诊！有个重患送你们病房去了，现在正在路上呢。”
　　来活儿了。
　　“什么毛病？”
　　“酒精酮症，在联系别的医院。”
　　秦海看我脸色一变，笑也凝在脸上。“啪啦”一声挂了电话，就听到了平车在走廊里推动的声音，他一转头，皱眉看着呼啦啦的一帮人，大声骂着：“我日——！”以每秒八十迈的速度往走廊尽头冲。
　　“患者现在什么情况？”
　　“酒精性酮症酸中毒。”
　　深叹一口气，“走吧小伙儿，咱来活儿了。”淡然说完这句话，拍他肩膀一下，从护士站跑出来快速打开零八病房的门，一脚踢开门口的垃圾桶，平车拐进病房，家属抬着人放在病床上。
　　“严博，吸氧，监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