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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景兰吃饭没什么声音,但看起来很香,每口都塞得脸颊鼓鼓的,不似一般的贵族小姐那样拘谨秀气,也不是家仆马夫那样粗鲁豪迈,一切都恰到好处。小庄静静看着,她吃完碗里的每一根面,再捧着碗边喝了口汤,脸上露出了酣畅的快意。
      先前那丰润脸颊上的红肿掌印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在小庄的眼中依然万分鲜明。他虚握的拳头渐渐捏实,平整的指甲快要扎进自己的掌心。
      “啊,吃好了!谢谢你,庄大哥。”景兰的胃舒服了,心情也好了三分,轻快地向他道谢。
      小庄取过写字的木片和炭笔,下笔写道,“今日当值,约酉时回。带艾草糕回来,可好?”递给景兰看。景兰的嘴都咧开了,嗯嗯直点头。
      “庄大哥,你真是个大好人,难怪夫人那样信任你。”纵使小庄是个不能言语的,平日在府里更是默默无闻,但景兰自从与他回家这几个时辰,就已经将戒心放下了大半,认为小庄是个好人。
      景兰从小便备受主母宠爱,反而与其他丫鬟都隔了一层,背地里议论嫉妒她的也不是没有。
      起初有人怀疑她是柳轼清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女儿,但柳夫人对她毫无芥蒂的样子自然使这传闻不攻自破。后来,有好事者胡吣,说是柳夫人膝下只有一子,景兰是夫人给柳轼清寻的养女,长大后要为柳家开枝散叶的。这难听的话传到了景兰耳里,她默默忍下,后来被忠心的嬷嬷告诉了柳夫人,引来了柳夫人的勃然怒火,以知府夫人的威严,惩处了乱嚼舌根的一众家仆,好好立了番规矩,此后更是一如既往地善待景兰。
      只是景兰也已逐渐长大,明白自己的丫鬟身份,与主人之间永远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地位差异,她须得时刻认清自己的位置,再多委屈,也容不得她如同有父母的普通女儿家一般爱娇。她知道,即便夫人对她与其他奴婢有别,那也只是对她这个奴婢的优待,不会是同对儿女一般。
      所以,唯有在与十年好友杜鹃相处的时候,才能让平日里端着大丫鬟架势的景兰,放下一切心防,毫无顾忌地与她交心,难得地感受同姐妹相处的适意和放松。
      尤为神奇的是,明明今日才算与小庄第一次真正接触,景兰却对小庄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小庄清俊的模样,关心的举止,甚至是对她那轻轻的调侃,不似作伪,也不似讨好,竟能让她暂时忘记被表少爷欺侮的恶心感,也能放下架子与他欣然地交流。景兰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只将它归为一种同对杜鹃一样的依赖。
      “庄大哥,只听夫人叫你小庄小庄的,还没请问你的名姓?”景兰朝小庄扬起一个甜笑,主动问道。
      小庄的手还捏着炭笔,闻言将炭笔更捏紧了,掉下一些细碎的粉末。
      这些年,人们给他取了太多名字。柳夫人偶尔乘车时,会微笑着唤他“小庄”。府里有三个轮值的马夫,府里的下人招呼他“哑的那个”。在路上遇到坑陷,马儿难以前进,大人的小厮会斥他这个“养马的”。就连柳轼清外出赴宴时,那些顽劣的小公子哥会来用小石头砸着马儿逗趣,顺便砸在不反抗的他身上,大笑着叫他“臭哑巴”。
      他自己的名字么?太多年没有人叫,他怕自己都要忘了。
      他停顿一会儿,在薄薄的榆木片上一笔一划地写出自己的名字:庄璥怀。
      景兰接过他手中的木片,惊喜道,“庄大哥,你的名字里有一个璥字呢,与我的景字不同,但读出来都是一样的,你看。”景兰拿过桌上的炭笔,在木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欣喜地指给小庄看。
      小庄只扫了木片一眼,便抬眼看着景兰,黑亮的瞳孔悠远深邃,似在细致地观察她每一个表情。景兰对上他的脸,被他明晃晃的眼睛恍了下神,不知为何有些心慌,低头连眨几下浓睫,装作专心地看回手里的木片。
      一个字迹干净流丽,一个字迹稚拙青涩,偏偏两个名字上下紧邻,显得格外亲热,真是越看越奇怪。景兰有些反应过来,耳尖逐渐红热了。她匆匆将木片反扣在桌上,站起来收拾桌上的菜碟和碗筷,头也不抬地说:“庄大哥,时间不早了,你是不是得回府里当值了?面碗就麻烦你送回小二那里了。”
      小庄随她一道起身,看她一副急吼吼的样子,有些疑惑,好好地,这耳朵怎么又红了?他抿着唇看她一会儿,转身出了堂屋。
      景兰暗自等他动作,见他出去了才轻轻舒口气。真是,与陌生男子相处半日,竟然就如此懈怠规矩了。
      “咚咚。”院中传来两声响。景兰望去,青年站在小井边,拿着一个木瓢看向她。景兰不知所以,只见青年把右手手掌抬起来给她看,那是用炭笔写字留下的灰黑,景兰这才后知后觉地翻过自己的手看,也是脏黑一片,她“扑”地一声笑出来,刚才心神不宁没有注意,自己刚拿过的碗上也有几个黑乎乎的指印。景兰也不是扭捏性子,刚才那一阵害臊劲儿过去,现下已经释怀开了,于是向他走去。
      小庄在井边等着姑娘,她跨过堂屋的门槛,含着笑向他走来,他觉得平日里光秃灰暗的院子瞬时间明媚如春光。
      小庄舀着一瓢水给景兰净手,晶莹的水流倾落下来,折射着正午的日光,包裹着姑娘秀美的手指,像给净白的瓷器镀上了一层亮釉。
      景兰揉搓着手指,让那炭黑渐次洗去,同时一边看向小庄的手。那双手比她宽大上许多,指甲修得短平,日常的养马喂马工作让它看起来有些粗黑,但整体仍可以看出纤长骨感的轮廓。从侧面都能看到一道横纵掌心的黄茧,应是常年牵马执缰形成的。
      “庄大哥,你平日的差事一定很辛苦吧。”柳夫人平日并不常出府,但柳轼清作为知府,常需要在泰州府内四处巡视,马夫自然是餐风饮露,日日经受春雨夏雷秋霜冬雪。
      姑娘的眼神真挚,让小庄一时不知怎么反应,他放下木瓢对她摇摇头。
      有何辛苦呢,在漫长的路途上,他会默背着少时熟读的经传,以此忘记饱受颠簸苦痛的脊背。只会握笔杆的修长手指在一次次形成血泡后,骨节变得肿大,白净掌心永远留下了深深的勒痕。
      有时,他望着天上火艳艳的太阳,想起那句旄尽风霜节,心悬日月光。只是他的日月光不在朝堂,而在知府府衙里,正过着忙忙碌碌而平平安安的日子。只要回到府衙,柳夫人在门前迎接柳轼清,他就有机会从马厩远远地望向扶着柳夫人手臂的她。
      于是,遇上再难行的泥泞,再炎热的酷暑,再无情的暴雨,他只盼着早日归返,盼着他的日月光再次照耀他。看着她从发髻恰恰与柳夫人齐肩的身量,慢慢长得比柳夫人高出一个肩膀,仰月唇扬起的弧度从毫不收敛的天真,变得适宜恬淡,哪里还记得路途里的辛苦。
      看到姑娘微皱的眉间,他再次摇摇头。不辛苦,真的,他多想亲口对她说。
      景兰觉得自己这句关心有些多余,轻甩了甩净好的双手,弯弯唇,“多谢庄大哥,我洗好了。你赶紧去府里吧,免得一会儿管事要罚了。如果夫人另有什么指示,劳烦你回来知会我一声。要是你听到表少爷的动向……没事,你当值平安。”
      小庄点头,把面碗和托盘一并带出去归还给面馆。他临出门,端着托盘在门口停驻一会儿,引景兰看向门栓,景兰了然,“放心吧庄大哥,我会小心的,我只给你开门儿。”小庄望她一眼,出门往知府府衙去了。
      景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后,轻手轻脚地把大门合拢再横插上了门栓,回身看着这一小院。院子着实有些灰扑扑的,她扎紧了头巾,去拿了扫帚抹布开始打扫起来。
      擦扫至堂屋,景兰得以细看条案上的牌位,一个写着先考庄公,一个写着先妣李氏。
      景兰恭敬地擦拭条案后,双手合十着嘴里念念有词:“二老在上,晚辈不请自来,实属冒犯。只是世事造化让我前来叨扰庄大哥一阵,晚辈也是身不由己。但请二老放心,我既与庄大哥同府共事,在此期间我一定将庄大哥视为亲兄,不给他添麻烦,请二老见谅。”说完又认真地拜了拜。
      上下里外一通忙活后,已见暮色开始四合。景兰擦擦额角的汗珠,直起身打量一番,对自己的劳动成果颇为满意,嗯,这才有些人气儿嘛。
      她突然想起青年临走前“说”,下值要带艾草糕回来,连忙去把中午剩下的那碟又咸又硬的腊肉漂洗一番,从仅有的米面里抓一些出来煮成稀粥,同时把肉放进锅中笼屉蒸煮,待腊肉变得晶亮柔软一些后,切成小丁洒在粥里,这样既能中和腊肉的盐味,不至于浪费,又能在吃艾草糕时避免干噎。景兰舀起一小勺尝了尝,微微点头。自己能为庄大哥做的不多,但做与不做则是两种态度,希望自己显得不过于像个负累。
      待她将粥盛起来放到堂屋桌上时,大门也适时地响了起来。景兰赶紧跑几步来到门前,故意粗着嗓子说:“谁呀?”然后将耳朵贴上大门细听。
      门外安静了一瞬,她听见某人从鼻腔发出“哼”的轻笑声。紧接着,是三声具有节奏的敲击,叩——叩——叩。景兰不知怎的,听见这敲门声,竟像是听见有人在说着一个名字,庄——璥——怀。她心里一动,果然从门缝里看到一角眼熟的粗布衣裳,当即将门栓取下。
      大门开了,姑娘渐渐显露的笑脸,好似从门缝里开出的一朵桃花。小庄安静地站在门外,手里捧着油纸包的艾草糕,倒更像是上门的客人。这真的是他的家吗,家里的娇客真的存在吗?小庄感受着这一刻,有些恍惚。
      “庄大哥,你回来了。”景兰迎向他,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小庄则在后面把门重新拴上,两人动作和谐自然,仿佛已经十分熟稔。
      “哎,这糕还是热的呢,正好,我煮了点粥,也刚出锅。快坐下吃饭吧庄大哥。”景兰感受到手里的热度,有些惊喜。她不常吃街上的零嘴糕点,更别说这么新鲜出炉的。平时伺候完主子们吃完饭,自己的吃食凉了大半也是常事。
      小庄走进堂屋,从油纸里敞开的艾草糕一阵清香,景兰煮的腊肉粥米香四溢,衬出了他在马厩里浸淫了一下午的马味儿格外难闻。
      他站在桌前犹豫着,景兰见他看着桌上的吃食却不落座,以为他不爱喝粥,急忙问道:“庄大哥对不住,我把那肉放在粥里煮了,我见你吃面吃得软,以为你会中意软点的吃食,你要是不想吃我再去重做点什么吧?”
      小庄见她有些不安,连连摇头,她做的饭他怎么会不中意,何况她还是想着他做的。他瘪着酒窝坐下,一心还想着自己身上的味道会不会让她厌烦,于是把自己的凳子挪远了些,生怕碍着景兰的食欲。
      端起粥碗时,一股混合着油润的米香窜进鼻腔,他看着那白胖软糯的米粒和点缀其中的肉丁,心像泡在热泉里不停翻滚。这是景兰为他做的饭,第一顿饭,他心生感激。
      景兰则有些紧张,等着看他反应,结果那人就这样傻捧着碗,像要把碗盯穿了似的。“庄大哥,趁热吃啊,凉了伤胃呢。”她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青年听到她声音,抬头看她,好看的眸子透亮,眼眶还有些泛红。啊,就一碗粥,不会把他这个大男人惹哭了吧?景兰在心里吃惊道。看来,他很久没有吃到家里做的家常味道了。
      景兰于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对他笑笑,自己吃了起来。小庄也从心绪里回过神,一下一下地仰头喝粥。
      好喝。虽然对他而言,只尝得到温热的暖意,尝不出任何滋味,他也将这碗粥奉如珍馐。景兰还在细细吃糕,品鉴着这寻常小吃里满满春天的味道,那厢坐得远远喝粥的青年已经喝得干干净净,只剩舔碗了,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景兰一下子没忍住,笑道:“锅里还有呢。庄大哥,你也别光喝粥啊,吃点艾草糕吧,味道不错的。”
      小庄一听还有,眼睛一下亮了,站起来就往厨房去。景兰看着他隐隐加快步伐的背影,不自觉地给他在脑海里加上了根欢快摇动的尾巴。
      景兰也被他的反应弄得很是开心,她做的不过一碗普普通通的粥而已,吃的人却如此捧场,她觉得嘴里清香软糯的艾草糕都更加香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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