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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爱在生活的碎片里生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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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松酩忽然发现,日子可以过的这样长。
久珀总是想方设法地到处玩。黎明时分,松酩陪她翻上京郊那座小荒山,坐在盘根虬枝的老松树下看这一缕金光慢慢刺破黑暗,照耀满山红樱,灿如烟霞。他们有时沿着山麓,趟过泠泠小溪,累了便搭着坐在林间岩石上,听山鸟伴随山风长啸高歌,余音缭绕空谷。晌午,翻过书院后门的矮墙,他们又穿梭于在京城各个茶楼,看戏听曲,听至兴头上,久珀常常眯斜着眼,一把折扇掩面,对着松酩俨然一副戏文里痴情女郎的神色。暮色里,久珀拉着他跑去无人的田野里看星星,风在麦田回荡,满眼繁星,满耳虫鸣。
渐渐的,她去哪,松酩都会跟着。
这天,他们比肩坐在君山王府的黑瓦檐顶上,俯瞰京城万千灯火,十里长街。
“为什么,茶楼的老板,还有唱戏的娘子们,会觉得我们像兄妹啊。”久珀望着一轮圆月,怔怔然。
“可能,是你看起来太小了。”松酩嘴角一勾,有些戏谑道。
久珀的母亲,皇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扇络,是曾经名动京城的美人。久珀生的很像扇络夫人,此时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有种清水出芙蓉的美丽,虽然还带着几分稚嫩,却已然能看出将来的倾城之色。
久珀双手撑着脑袋,也不恼,真诚地笑道:“可能,是我们都一样好看吧。”
两人目光相接,不知怎的,久珀的脸有点发烫,急忙转过头。
“许久没去酥骨阁了,我们明天便去那罢!”
她“唔”了一声,“我还想去海边,京城不临海,我从来都没有看过大海啊。”说着,亮晶晶的眼神变得暗淡,“诗中有,’水浸碧天天似水。广寒宫阙人间世。’一定很美吧。”
少年也望着天边,低声道,“会有机会的。我陪你去。”
“真的!?”闻言,久珀兴奋地抓起松酩的手,在胸前摇了摇,片刻有觉得此举似乎不妥,双颊飞红,打算放下。
“骗你干嘛。”松酩却伸长手指,把久珀的一只小手放在手心,拢起来。
十指相触,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久珀只觉得这次和以往的很多次触碰都不一样,松酩的手软软的,有些凉,她晕晕乎乎地,不想松开。她不敢抬头,只是瞪圆了一双眼睛望向天空,薄云笼月,东南方有一颗星星很亮很亮。
“给你讲个故事呀。”久珀道。
“你说。”
“我其实走丢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我被卖到了京城最大的花楼,蝶舞楼。我只觉得,那个地方很可怕,有一个漂亮但是很凶很凶的女人,把我关在一个屋子里,不给我饭吃,还让我天天学画本子上的舞女跳舞。每天定时定点会来检查,我跳的不好就让很多人打我,好像我活着,就是为了学会跳那些舞一样,很惨吧。”
“后来呢。”松酩看着久珀的目光有些复杂,有心疼也有几分久珀看不懂的释然。
“后来就是我逃出来了呗。我拼命的跑,跑啊跑,我从来没觉得从十里长街到我家的那段路会那么远,跑的我回身都好疼,可是我不敢停下。”一滴清泪从久珀眼角滑落,可是久珀并没有理会,“终于,我被我们家外出采买的管家看到,他说我当时赤着脚,脚底跑得都是血,把他吓坏了。好在,我被带回了家,我母妃抱着我哭了一晚,可是我父王竟然怪我乱跑,气得要打我,哈哈,真的很让人费解呢。”
“我爹也总打我,我都习惯了。”松酩耸耸肩。
久珀属实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件事上有了共鸣,“真的啊!”
“这有什么的。”
久珀还是不太懂松酩的反应,忽然感觉头顶有点湿漉漉的,伸出右手,在空气中张开。
“下雨了!”久珀说。
“嗯,下雨了,回家吧。”
“君山郡主!”教书先生抄着一柄戒尺怒气冲冲地走来,啪地一声敲在久珀面前的黄花梨书案上。
久珀吓得一激灵,猛地站起身,“啊!”
她起得太猛了,袖子竟掀翻了砚台,墨汁迅速晕染开来,整条裙摆已然成了黑色。
夫子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那一地混乱,厉声斥责道,“我看你心思早早便不在学业上罢!你说,我刚才讲了什么!”
“方才……方才夫子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久珀暗想,好在是顺耳听了听,只要一起头,她就全想起来了,侃侃而谈道,“一切景语皆情语,诸子百家,皆有风骨也亦有百转千回的情思,有以松竹自喻刚正,以寒梅赞颂高洁清雅。而我们写作时,若是想要抒情,也要善于运用这种手段。”
夫子一时语塞,拂袖愤愤然而去。
久珀只是在想,这京城究竟还有何处值得玩一玩。
随着久珀走神次数越来越多,随着每次夫子把她叫起来发现她总是对答如流,夫子终于忍无可忍了,那根陪了他数十年的老戒尺重重一摔,“有人若是觉得,老夫讲得无趣,不想听,趁早滚蛋。”
夫子一双怒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松酩,“你说,我刚刚在讲什么。”
松酩折扇一收,不紧不慢地起身,道,“弟子没听。”
“没听?”好像这数日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夫子将横地板上的戒尺狠狠一踩,“老夫早有耳闻,有些人下学后不想着温书,撒欢儿了到处野。不过,私以为,有人是装走神,偷偷听讲,其实什么都懂,有人却傻傻的有样学样,殊不知白白耽误了大好春光,到头来什么也不会。”
夫子继续挖苦道,“老夫见你入学晚,有心想帮你一把,结果你却不思进取,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成日厮混在一起。老夫真不知,究竟是谁耽误了谁。”他一转头,“沅晔,你好好告诉他,方才我讲到哪里了。”
沅晔扶案起身,谦谦道,“夫子在讲孔子之智慧。孔子推崇的仁,曰克己复礼,其含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顿了顿,又展颜笑答:“沅晔以为,其可贵之处,在于提出每个人能在一生的修行中,从克制妄想杂念开始,到克制言语行动,循序渐进,从而生慧,从而符合礼仪,符合自然规则,亦符合天道规律。此种智慧,既能使个人和谐成长,亦是一种稳定运转的社会秩序,这种法则,利在千秋。”
夫子欣然,“说得好!不亏为丞相之子,句句精辟,可见怀揣天下之赤心,将来必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夫子点头示意沅晔坐下,转身对着众学子道,“你们看,有些人连我在讲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人却已经开始发散思考了,其间差距,老夫不多言……”
堂下学子无不哗然,皆以鄙夷的目光看向松酩,然而松酩却一脸轻松,不以为意。
久珀终于按耐不住,起身便道,“久珀以为,孔子门下弟子三千,因材施教是以得天下敬重,这一点,虽不及沅晔谈其仁政之智为天下叹,但有些指桑骂槐之辈,怕是此生也无法参透罢!”一言毕,她不管夫子面色如何铁青,也不管满座如何安静,拉着松酩就走,穿过水榭,直接从学堂正门破门而出。
两匹骏马,两个少年,穿街而过,行至京郊一片花田。
下马。
远处有几个老妇,躬着身农忙。
久珀搓搓手,望向松酩,“不好意思啊,连累你了。”
松酩笑得坦然,摇头道,“我本来就什么都不会,我爹是武夫,家里一本书都没有,夫子骂得对。”眼神里却带着淡淡的遗憾和自卑。
“你别这么说!我觉得你真的很好,再说了,夫子不是派我来教你了嘛!”
“不说这个了,其实我觉得你和那什么晔,站在一起辩论的样子,倒挺般配。”松酩仍是一脸笑意,目光不明悲喜。
“沅晔……其实……我之前还有点喜欢他呢。”
“我知道。”
“不过!……哎呀,”女孩仿佛要说什么,却看到两人已经走入花田深处,簇簇鲜花绽放,“这么多花,松酩你看,这么多花!”久珀一时惊讶,尽管平日里一向巧舌如簧,此时只有这样干巴巴的一句话。
她好像忘了刚才的话题,向花海更深处奔去。
茫茫花海,仿佛世间最美的颜色在此时争相映入松酩眼帘,女孩扯着雪白裙裾,在花田里回头朝他笑。
她在一片空地上仰躺下来,松酩走过去,在久珀身边半臂距离处,亦轻轻躺下,四肢伸展开来。只见女孩一蹬腿,直接蹭到他怀里,也不说话,自顾自地调整了个舒服的躺法。
“松酩,”久珀的声音轻轻的,“我第一次发现,春天在慢慢地衰老。”
暮春时节,京城早已绿肥红瘦,学堂朝阳,亭台间早已绿树成荫。只是此处,松酩早早便觉得疑惑,花为何开的这样晚,这样的鲜活。
久珀总能发现这种地方,她的话,也总让他摸不到头脑。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又是这样没来由的一句话,但松酩却想都没想便道,
“嗯。”
“是呀,”久珀蹭了蹭松酩的肩颈,“我真的想不到什么原因会让我们分开。你看你话这样少,我们总没可能吵架吧!而且……就算你总是损我骂我,我也半分没往心里去,我从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久珀已经转过身来,双手搭在松酩胸膛上,很认真的看向他:
“画本子里那些痴男怨女,唧唧歪歪,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有了误会,我真的不太理解,咱们有话说开了不就好了嘛。”
“我也不理解。”松酩答。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吗,”久珀问松酩,却不等少年作答,“我爹爹把我的那壶女儿红,埋在这片花田里。”
女儿红,女子出生时埋下的酒,待到嫁人时,方可开坛,十八年陈酿,酒味香醇。
“你同我说干嘛。”
久珀一锤少年胸脯,“想什么呢,我是说,我也在这片花田里,埋了几坛子梅子酒,我自己酿的,还不曾邀人品尝。”
说着,久珀跳起来,抖抖沾了落花和泥土的白裙子,“快到黄昏了,松酩,今日,我请你喝一坛罢。”
“若是觉得你今日在学堂你对不起我,倒也不必。”
“我没有!”久珀看松酩没反应,莽莽撞撞把松酩从地上拉起来,“快走,不许不喝!”
梅酒埋在一丛不起眼的蔷薇花下,松酩不懂她如何记得这位置,只是帮着她一起挖。
凉凉的梅子酒酸甜适口,边聊边饮酒,不觉已经月上云梢。
久珀眼神依然有些迷离,如同满天繁星笼上了浓浓的雾霭。倏忽间,她一把扯过松酩的衣襟,电光火石之间,一双唇覆在了松酩有些木讷的嘴角,然后缓缓向中间靠拢。
松酩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全身血液翻腾集于一处,她此时好像在轻轻吮咬着自己的唇珠,微微的疼痛是他清醒,但女孩口中浓烈的酒香蛊惑着他,让他沉沦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吻里,不自觉地回应着她,痴狂地掠夺着她嘴里梅子酒味的呼吸。
原来,戏文里的吻,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