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猫眼三瞳

5、第 5 章

　　墨云髫回到山庄时，天已微微亮了。
　　破晓前的雾气笼在脸上，如一张冷冰冰的面具，盖住了她所有的表情与感觉。她就这么僵硬地踏着步伐，不顾阻拦，径直走进了仍灯火通明的排云阁。
　　大战将至，墨寒雪一宿未眠，此时正伏于案前看信，突见墨云髫面无表情地闯进内厅，不由出声：“云髫？”
　　墨云髫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墨寒雪：“爹，我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墨寒雪莫名一阵不安。
　　“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墨寒雪脸色微妙地一变，随即又恢复如常。他收起手中信笺，缓慢而沉重地说：“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你娘，生你的时候难产，过世了。”
　　“哦？这么说，不是您把她推下山崖的？”
　　她问了，还是问了。墨寒雪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问话，几乎耗费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只是不想认命。只要眼前这个被她叫了十七年“父亲”的男人，有一句可信的反驳，她都会愿意为他卖命，愿意当他一辈子的女儿。
　　但这句轻描淡写的问话，却逼得墨寒雪大惊失态，蓦地站了起来，乌木桌上的卷册纷纷跌落。
　　他怒喝：“放肆！鬼话连篇！”
　　墨云髫看着他慌乱的暴怒，火一般蔓延过来，而她的目光，却仿佛冰天雪地中的两道巨缝，愈深愈冷。
　　那一瞬间，她明白了。
　　她没有机会了。

　　墨寒雪自觉失态，生生把火气按了下去：“云髫，你清醒一点！我怎么会害死你的母亲，自己的妻子？你听谁一派胡言？这分明就是魔教中人要离间我们！”
　　“是吗？”墨云髫上前一步，恍惚地笑道，“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你要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蛊？只是因为，我体内流着魔的血吗？”
　　沉默。刀光剑影般的沉默，将最后一层面纱割破，露出鲜血淋漓的真相。
　　墨寒雪突然仰头大笑几声，走到墨云髫面前来。
　　他伸手抚上她的短发，用近乎爱怜的语气说道：“云髫，你不相信我？我是你爹爹，你却宁愿相信魔教中人，也不相信我？”
　　墨云髫感觉放在她头上的那只手渐渐收紧，热力从头顶直冲而下，简直要将她一瞬焚毁。
　　她却放弃了抵抗，静静站着，双泪长流。
　　“……爹爹……”
　　一声“爹爹”，如巨石敲在墨寒雪胸口，他像被震痛了一般，猛地放开了手。
　　“放弃吧，爹爹。就算让你杀了夜叉又能怎么样呢？就算让你得到秘籍成为武林至尊天下第一又能怎么样呢？母亲……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姐姐……也会离开你，这样你真的开心吗？放弃吧，爹，夜叉并不想与正道对立，只要你放过他，这场浩劫就能够化解……”
　　“住口！”墨寒雪厉声喝斥，他推开她，耸动肩膀冷笑起来，“爹爹？谁是你爹爹？”
　　他越笑越狂：“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想不到你这么傻，还敢回来送死……”
　　墨云髫痛苦地闭了闭眼：“为什么……”
　　墨寒雪眼中露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癫狂，转瞬间竟像换了一个人：“为什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那我问你，为什么白石老怪明明是我的师父，却要把‘天地玄黄’传给一个异族的叛徒？为什么烟罗明明是我爱的女人，却和他生下你这个孽种？为什么他明明成立魔教作恶多端，我却始终杀不了他！事到如今，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要杀死烟罗，给你下蛊吗？都是因为他，全是因为他……哈哈哈……”
　　墨寒雪运气抬掌，一寸一寸接近墨云髫：“你早就该死了。是烟罗骗我，她骗我你是我的女儿，十七年前我才留了你一命。哪知你魔性难除，不到五岁就暴露出来。你本该那时死，我却想到一个更有趣的玩法，你知道是什么吗？没错，就是救你一命，再教你武功，让你用昼夜剑法杀死夜叉。哈哈哈，父女相残，这场景一定很有趣。可惜啊可惜，我只有让曲宁折那傻小子帮我完成愿望了，你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墨云髫望着面目赤红的男人，一步一步后退，语气中已带了一丝绝望：“曲大哥是无辜的，不要利用他，爹……”
　　还有一个“爹”字，卡在她的喉咙里，来不及吐出，便化了漫天血红。
　　墨云髫被一掌打飞三丈之远。世界轰然坍塌，黑暗来临前的最后一刻，她苦笑着想，十七年的养育之恩，终于以身试掌还清了。

　　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如果可以，她真想就此不醒，至少不会这么痛。
　　身前手执银针的老人，明显憔悴了，彼时的仙风道骨，此时，却成了骨瘦嶙峋。
　　原来，一个人的精气神的支撑是如此重要。那么当年，他将天蚕蛊献予墨寒雪时，可曾想到，蛊虫日日夜夜吞噬的，将会是什么。
　　心中有愧，才对一直对自己宠溺吗？
　　又或许，只是怜悯罢了。
　　墨云髫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来，握住了孔雀老人的手腕：“不要，我不要救你救。”
　　老人怆然一笑：“我拼了老命将你从墨寒雪手里抢了出来，你现在告诉我不要救？要死，也要等我救回你再说。欠你的债，老朽不想带入地府。”
　　他挣开阻挡，手下不停，细如雨丝的银针密密麻麻落入她的穴位，一股清凉的睡意立刻泛滥开来，压制住了疼痛。
　　“小丫头。”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老人在幽幽叹气，“你不要怪我当初下蛊，如果没有蚕星蛊，你根本活不到今天。你觉得墨寒雪会留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仇人的女儿在身边吗？”
　　老人转过身取针，留给她一个清寡微颤的背影：“云南王族内乱，他救我于危难之中，又助我继位。于情于理我都会帮他。我早就察觉他的野心，却一直不愿意相信。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狠，连同道也不放过，连……神医一族也不放过。”
　　最后一针刺入印堂穴，又准又狠，墨云髫一个激灵，猛然坐起，一口污血喷薄而出，溅得两人衣衫红梅点点，触目惊心。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只碧玉锦瓶，放置枕边：“你终归是魔，蚕星蛊虽然无法可解，但留在你的体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以后不妄动真力，再服以此药，想活得长久些，也不是不可能。”
　　他站起身，长叹道：“我已治好你的伤，欠你的，也算是还清了。如今，我该走了。”
　　“等等！”墨云髫下意识扯住孔雀神医的衣襟，“你去哪儿？”她环顾此处，四壁萧条，不由茫然自语，“这又是哪里？你走了，我又要到哪里去？墨寒雪呢？曲大哥呢？我……姐姐呢？”
　　孔雀老人被问得一愣，墨云髫仍旧紧紧抓住他不放松。良久，他突然如释重负般大笑起来：　　“也罢，也罢，事到如今，不如好人做到底，全都告知于你。反正已经不欠你，何去何从，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
　　他转过脸来：“这是我为自保所修的密室，你已在此昏睡三日。今天，就是墨寒雪与夜叉决一死战的日子，也是，你姐姐启程去西域的日子。”
　　“什么？”墨云髫失声叫了出来。
　　“圣教的昼剑已经送来。不过，墨寒雪十分聪明，知道少了你和曲宁折的双剑合璧，他一人双剑施展昼夜剑法，难有十分把握取胜，便派曲宁折去打头阵。算算时间，此时应是激战正酣。”
　　“曲大哥是去送死！”墨云髫眼前一黑，一股甜腥的血气上涌，她连忙捂住嘴，以免自己撑不下去。
　　“如果不是曲小子命大，死里逃生，加上还有点利用价值，他早在五年前就被墨寒雪杀死了。你以为夜叉被封印之后，魔教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去灭掉江南曲家？”
　　“什么意思？”她背后一阵阵发冷，
　　“就是现在这个意思，衡山派、玄武教、神医一族，对于质疑反对他所作所为的人，墨寒雪从来不会留情，包括……当年的曲……”
　　话音未落，墨云髫就一惊而起，冲了出去。她顾不得身伤，顾不得心痛，顾不得真相秘史，她脑中只想着一件事：夜叉、墨寒雪，谁都不会放过他。不，不行！他的命，是她千辛万苦救回来的，除了她，谁都不能要走！
　　半响，她又急急奔回来，紧抓住老人枯瘦的手腕：“告诉我，这密室怎么出去？”
　　“你终于知道要去哪里了？你不怕一去不回？”神医深深地凝视着她。
　　墨云髫了然似的笑了，似哀伤，又似解脱：“一去不回？呵，何止是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