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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默生把我埋在油菜花里吧 ...

  •   又是一年春,在第五次化疗后,我的掌纹已被针孔织成蛛网。陈默生总在换药时哼唱《城南旧事》的旋律,他白大褂口袋永远备着年年最爱的话梅糖——即便我已尝不出酸甜。

      治疗的时间晚了,肝癌又是预后比较差的恶性肿瘤之一,总体的治疗效果不佳,生存期短。到了晚期,肝癌本身引起的症状,吐血、腹痛肝癌破裂出血,黄疸、凝血异常,免疫力下降,体质差最佳,联合化疗、体外治疗、放疗、生物治疗靶向药物治疗,只要是能控制肿瘤生长、发展,我都经历了。

      到现在医生下了通牒,叫我保持希望,持续化疗,控制我的疼痛。后来,我直接住院了,不得已把这里当成了家。

      陈卉很早就回来陪着我,叫她不用回来,家里老人孩子没人照顾,最后还被说了,但是话里话外全是关心。

      陈默生更是,不让我久卧床不动,每隔不久就来给我翻身,吃的一切都是没有刺激容易消化的东西,一个个的每天医院两头跑,医生说要根据我的接受能力给我采取不同的安慰和疏导,其实我没想那么多的,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看到他们像家人一样的照顾奔走,我还有什么悲观的心理呢。

      我应该庆幸在没有家的家里长大的我,无亲无故下有他们是我莫大的运气。

      程易抱着年年冲进病房,孩子发梢沾着油菜花粉。“妈妈变成蝴蝶会认得年年吗?”她将蜡笔画贴在氧气面罩上,画中女子裙裾化作蝶翼,正是我十八岁日记本里夹着的蓝翅凤蝶标本。

      陈默生拔掉留置针的手在颤抖,锁骨下的四叶草刺青泛着青灰。当年解剖课上,他就是用这双手剖开福尔马林浸泡的心脏,教我辨认心室褶皱的纹路。此刻他腕间菩提子硌得我生疼,檀香混着消毒水味在鼻腔翻涌。

      听见女儿的声音我高兴,刚刚还没有食欲吃不下东西,听到了年年的声音感觉又可以吃得下,抱住她:“年年有没有想妈妈呀?”

      “想,很想很想。”

      “有多想啊?”

      陈默生和程易相□□头示意,陈默生站起来:“你们聊,让她——多吃点。”

      摸了摸年年的脑袋,出去了。

      “妈妈你好点了吗?痛不痛?”

      “妈妈看到我们年年就不痛了,年年有没有乖乖听爸爸的话啊?”

      “听话,你问爸爸我乖乖听爸爸话的。”

      程易摸着年年的头:“嗯,年年很听话,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那就好,你辛苦了。”

      “不辛苦……”他顿了一下:“何尝不是你最辛苦。”

      “程易让年年出去玩吧,我怕吓到她。”

      目送年年出去的背影刚到门口,我再也忍不住了,等程易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被吓到了,我却早就习惯了,慌忙过来帮我,急得要喊医生,我叫他不用,不知道吐过多少次血了。

      他看着我:“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太严肃了导致我笑了:“习惯了,现在没感觉了。”

      很快调整过来:“程易,有你我很放心,你一直都是一个好爸爸,我不用多嘱咐你也会把年年好好抚养长大的,每年要记得带她体检,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她最听你的话了,好好教她成长,告诉她没有妈妈也没关系,不要她有多大的功成名就,健康平安就行,你是爸爸,以后要多费心了,小孩子闹腾,我和陈卉说了,让她把陈卉当我一样,从小陈卉就喜欢她,她儿子也追着她身后一声一声姐姐的叫,有他们年年就不那么孤单了;你以后要是遇到好的,就,好好在一起,程易~是我对不起你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年年是我们的女儿,她永远只有你一个妈妈,我会好好把她抚养长大,你什么都不用管,你现在最主要的是继续接受治疗,好好听医生的话。”

      “程易~”

      “好了,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答应你,你现在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其他的你不用管。”

      往后多了另外一个男人,为我忙前忙后,我看着喂饭的陈默生和坐在一旁拿待会儿要吃的药的程易,远处削水果的陈卉,我突然在心里想,如果没有这一切,说不定他们会成为朋友也不一定!一切都是那么默契。

      我生命中的这两个男人啊,我见过他们二十来岁的年轻气盛,至此如今抹平的棱角也都被我见过了,何其有幸啊!

      如今到了这种底步能做到这样床前伴惜,良药苦口婆心,衣食细心照料,明明药石无医却像是要与死神抢命般。

      可惜山水一程,终归是要到头的,怕是要来不及辜负二位了。

      七年的婚姻两个没有爸妈的人何尝不是惺惺相惜,程易多想有一个属于他的家,为之在婚姻里他是一个好到无话可说的丈夫,一个称职的好父亲。

      谁不是年少无知来的,他也是第一次做丈夫和第一次当爸爸,当年那个混不吝的男孩,成家立业过后他真的把自己无尽的温柔都给了这个家。

      和林杨的家。

      这一年春来得好快啊!就是格外的冷!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啊,不知道是不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这感慨也就越来越多。

      这个年害的陈默生程易两个放下工作忙上忙下,年年也还在这边上学,有护工他们两个说不放心,连烟花也是在医院的窗外看的。可是有他们我也觉得安心。

      两个男人烟也没抽了,陈卉他老公也是隔三岔五就来。

      细数过往我的人生原来一直都是被在乎着走的,那么至此真没遗憾了,

      我其实一直都不想住院的,这最后一次的时间是真不想。

      我知道,快了。

      除夕那夜,监护仪的滴答声与窗外爆竹共振。程易抱着年年指认猎户座腰带三星,孩子突然转头问我:“妈妈是变成星星回来,还是变成蝴蝶回来?”呼吸面罩霎时腾起雾气,模糊了程易骤然泛红的眼尾。

      立春时,陈卉带来一束温室栽培的油菜花。淡黄花粉落在镇痛泵导管上,令我想起岭南老宅后那片野花田。她丈夫默默擦拭着窗台积灰,将抗排异药片碾碎拌进小米粥——这对东北汉子竟比护工更熟稔护理流程。

      惊蛰清晨,陈默生偷推我去天台看落日。残阳将输液架拉成细长十字,他忽然解开领口纽扣,露出锁骨下方淡青刺青——那是我二十岁随手画的四叶草。晚风掠过时,我们谁都没提PET-CT报告上扩散的阴影。

      “妈妈看!”年年举着蜡笔画冲进病房,画中三人站在金色花海,天空飘着星星形状的雨滴。程易慌忙追进来,西装革履却赤着脚——他总怕皮鞋声惊扰我的浅眠。

      春分那日,陈默生与程易罕见地并肩坐在晨光里。前者翻阅着最新临床试验数据,后者正织补年年扯坏的玩偶。两道影子在消毒水气息中渐次重合,恍若当年解剖室里共同熬夜的两个少年。

      立春清晨,陈默生替我拔掉留置针。他白大褂口袋里滑出泛黄的素描本,十七岁的我在纸上永远眺望着海。当第一缕阳光掠过油菜花田时,我握紧两个男人的手,掌心温度融化了最后一片积雪。

      “差不多了。”我望着窗外说。他们同时抬头,两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眼底不禁晃动着相似的恐慌。

      谷雨夜雨敲窗时,我执意拔掉监护电极。陈卉颤抖着为我绾发,螺钿簪仍是当年毕业典礼那枚。年年被程易抱在怀中,小手紧攥着我十八岁的日记本——牛皮纸页间还夹着陈默生当年送的银杏书签。“杨杨~盖好。”是陈默生,他捡起掉在我脚边的毯子重新给我盖上,我看向窗外,今天的旁晚有夕阳,它在往油菜花田里落。

      “陈默生~”我喜欢叫他的名字,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的喊他。

      “我在~”

      “陈默生~”

      “我在~”

      “陈默生~”

      “我在……”

      “陈默生~油菜花开了,就把我埋在油菜花里吧。”

      蒙上灰的窗外,款款杨柳随风浅摇,满堤的油菜中猛然返给太阳一束磷光。

      花开了,他们回来了……

      我的两个少年回到了二十岁。

      最后时刻来得比镇痛泵滴答声更轻。陈默生白大褂下露出半截寿衣,岭南旧俗的朱红镶边灼人眼目。年年把蒲公英种子撒向我逐渐涣散的瞳孔:“妈妈去找外婆的星星了。”

      年年忽然哼起走调的《送别》,看向程易脸庞落下的泪痕,那年校医务室窗外的蝉鸣,此刻化作雨刷器规律的刮擦声。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漫山油菜花正泛起金浪。陈默生忽然指向天际:“心宿二亮了。”那是母亲生我时的本命星。程易将年年举过肩头,孩子指尖触碰到的星光,恰落在我逐渐涣散的瞳孔里。

      二十岁的风掠过花田,骑着单车的少年从时光深处驶来。后座女孩的白裙被风吹成帆,车铃叮当惊起成群菜粉蝶;而程易永远站在2003年的盛夏里,将告白的气球放成天灯。

      我们也会永远奔驰在那年的光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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