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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县城一直都有要牵挂的人 ...

  •   是的,我回到了南方的家乡,青石巷的晨雾还未散尽,快递站送来三个贴着徐州邮戳的木箱。程易不仅寄回了年年的乳牙盒——透明收纳袋上工整标注着换牙日期,连我当年落在玄关的绒布拖鞋都原封不动打了包。

      除夕视频通话时,他身后办公桌上的结婚照框着薄灰。年年指着屏幕惊呼:“爸爸把我们家搬进小盒子里啦!”我望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自己,突然发现相框边缘有道浅痕——去年搬家时磕碰的,倒成了时光的注脚。

      从安全落地,接到的那通问候平安的电话,除了年年想爸爸或者他想年年打来的电话,我们之间就再没其他的联系。

      过完年的初一他突然登门,看得出来年年很想他,拉着他说了很多话,小孩子一口一个爸爸,突然觉得好心疼,我把年年剥夺了过来,可他也是年年的爸爸,他也是那个怕我离开的男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有幼稚的时候的,是当了爸爸也会撒娇的人。

      几个月不见,我们没有从前的那些话讲了;他好像瘦了,头发比以前短了点。我好想开口让他把年年接到他身边去,可是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年年时时刻刻都拉着他,跟他说了很多悄悄话,拉着他讲故事跟他一起睡,三天以后他回去了,同样年年没有我想象中的哭闹,反而安静的跟爸爸说再见,让他再来看她。

      惊蛰雷声惊醒满院杨梅,陈卉踹开篱笆门时竹篮倾翻,红果滚落药罐丛中。“CT报告呢?”她指尖还沾着机场安检的荧光粉。我指向檐下正阴干的艾草垛,去年夹在病历本里的蒲公英标本正在风中飘散。我指着墙角药罐笑:“都在当归黄芪里腌入味了。”

      我现在同样会每天走小时候走过的路,乡间田园,在这个少时初学人之初性本善的启蒙学校,如今却只有寥寥六十几人的小学,自愿支教;没有和这个家乡的人联系了,没有能联系上的人,也没人会从好不容易摸爬滚打上去的城市再回到这个乡间,我就想着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就多带年年到处看看,不然,怕是时间不多了。

      过着跟隐居没什么区别的生活,邻里近的住了不下几十户人家,其他的要么在镇上,要么离得还是有些距离,没了城市的喧嚣,没那么多车水马龙,我一直都喜欢慢节奏的生活,我现在尽情的享受这山间田野的风,享受那时候最想逃离的地方,因为那会儿心气高,觉得自己不该困于这个地方,还有和那个人约定的去大城市找属于自己的天地,但终归是要尘归尘土归土的,殊不知最后这儿才是自己的天地,我现在很喜欢这一切的宁静,想的事儿也没有以后那么多了。总归来说很轻松。

      又是一年冬天过了,程易提前几天就和年年说来看她,她很开心,初一一大早起来穿好头天特地选好的衣服早饭都没好好吃,就在门口等着他,一起拉她玩的小朋友今天理都不理人家一下,这次同样也待了三天,年年拉着他帮她扎辫子,他一向信手拈来。

      爸爸来了都没见得她赖床了,爸爸起她就跟着一起起,拉着他放小孩子玩的鞭炮,又菜又爱玩儿的她怕就躲到爸爸身后,跟那些小朋友介绍这是她的爸爸,夸她爸爸有多帅,请小朋友们吃糖说是她爸爸给她买的。最后走的时候送他也一样没哭闹。

      后来年年生日,正好国庆放假我提前买好票说带她去见爸爸,她高兴得一晚上,后半夜小孩子熬不住了才睡下的,只是梦里也在叫爸爸。

      等着程易办离婚手续的那天,我在等陈卉下班公司楼下的咖啡店见到了罗嘉,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愣了一下,相顾无言下,我没想到她朝我很有礼貌的点了一下头,以示招呼,我也同样向她点头,谁都默契的没有开口说话,这一点是我想的,我怕她问我问题,也怕我要回答她问题,怕她是个胡搅蛮缠的姑娘,但,事实证明真的是我想多了,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有一天面对面看对方。

      程易离开了原来的公司,关于罗嘉我不知道,但今天仔细一看,她眼角没有痣,但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她真的很年轻。

      她前脚走出门陈卉刚好和她错开一个进门一个出门。

      我们很有默契的彼此拥抱了对方,给对方来了个熊抱,我们没有见面的日子里也在相互惦记,她是我婚礼上唯一的伴娘,为数不多真心交付的朋友,也是家人,她见过我的荒凉,杂草漫野的青春,我们真的在彼此的生活里占据了很多年。

      从那会儿的铁三角。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程易了?”

      我笑了一下,把面前切好的牛排换到她面前:“他不用知道。”

      “可……”

      我打断她:“好了,卉卉,我们不说这个,好好吃顿饭,我们都一年多没见了。”

      唉!她叹了口气,倒是没再说什么。

      我笑她这么多年还是不会切牛排,每次都是拿着筷子直接上嘴,只要和我吃我都习惯给她切了,但她还是每次都说不得劲,可能受她家那位东北大老爷们的影响,不拘小节,一糙还糙回去了。

      一晃又到了第二年春,回到岭南水乡已近两载。青石巷尽头的木樨开了又谢,我始终没与程易补办离婚手续。年年总在画全家福时固执地留出父亲的位置,她不知道那个空着的轮廓正逐渐被病历单上的墨迹吞噬。

      程易还是一样的来了,我还是很自然的给他铺好他要睡的床,这次他多陪了年年几天,临走前一天晚上我说让他把年年接过去那边上学,他问我为什么?只有我知道理由不是徐州那边的教学水平更好一点。

      把当初离婚时他偷偷给的卡现在拿出来给他,他没要,最后他竟然没同意把年年接过去,我也就没再提起了。

      今年二月底了的天手脚冰凉的劲儿我感觉还有没过,油菜花也还没有开,往年的二月份早就见开得满坡都是;最近越发爱睡懒觉,以前还能控制,现在常常一躺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年年上了我以前的小学,教学楼翻新得很漂亮,课桌也比那会好了不知道多少,听说那会儿的教导主任李刚是现在的校长,我没主动去见他,他老人家教了那么多学生,怕是早不记得我,就不去打扰他清静了。

      年年现在上一年级了,她说她能看得见妈妈当年的样子,我笑她,真是人小鬼大;连那会儿的垃圾场都换地方了,哪里还有我的样子。

      陈默生归来那日,紫藤花架下落满星图。年年举着我旧时的望远镜雀跃:“妈妈,心宿二在眨眼睛!”三十五岁的星光落在他眉骨旧疤上,那是大二那年为我挡酒瓶留下的印记。

      “林杨。”他嗓音比记忆里沉了许多,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左腕菩提珠。他腕间菩提子碰撞声清脆,让我想起解剖课上他戴着这串佛珠执刀的模样,他就是这样捻着佛珠完成首例尸体的解剖。

      “叔叔你是谁?来找我妈妈的吗?”

      “是啊叔叔找你妈妈。”

      久久没能移回眼,直到:“妈妈~”

      才缓过神来:“年年乖去看会妈妈给你刚买的故事书好不好,妈妈现在要接待一下这位叔叔。”

      “好长无见。”

      看着很有礼貌跟他说叔叔再见的小女孩,他开口:“这是你女儿?”明明知道,但还是想问。

      “嗯,她叫年年。”

      他看着我:“林杨——我们十三年没见了吧。”

      我点点头:“是啊,有十三年了,坐下来说吧。”

      “林杨。”

      我笑了同样叫他:“陈默生。”

      是啊,这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但我们都知道回不去当年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阵子了,”顿了一下:“特地回来的。”

      我听着这话,他看我,我不看他:“回来看看也好。”

      “林杨——”

      我还是不看他:“嗯,你说。”

      他还是在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透,我也一直在等他的下文。

      “第一医院的李主任是我师兄,——怎么会是肝癌“他指尖掠过石桌裂缝,当年我在此处刻下的“林”字已斑驳,“为什么不接受手术治疗?”良久这句话一出反倒该我看他了。

      我突然就从刚才的惊讶中笑了出来:“是啊!是肝癌,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我说得很轻松,就像现在我们正讨论的这个肝癌患者不是我一样。

      这一次换他不说话了:“肝癌是一种死亡率比较高的癌症,一经发现的时候,基本就都已经是晚期。我刚好运气不好,这不就中奖了,连个获奖感言都没有。”

      “林杨!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还是一样的笑:“我有啊!怎么没有?又不是心脏生病了。”

      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梁间新燕。我望着他:“你看过《入殓师》吗?我想体面地教年年认识死亡。“药杵碾碎最后一片干百合,苦香漫过我们之间十几载光阴。

      我依旧看着他:“陈默生~谢谢你专程来。”

      只见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双眼通红:“他呢?”

      “我们分开了,没有告诉他。”

      再次沉默:“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撑着。

      “因为……”

      “陈默生~你为什么要回来啊,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现在突然回来,她……”

      打断她要说的话:“林杨,没有她。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江小婉她早就结婚了,我们也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林杨我和她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也没有结婚,只是,——后来是你真的结婚了。”他苦笑了。

      我抬头惊讶的看他,时隔十一年了,他说他到现在都没有结婚,他说她们没有在一起,他说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可是当年追着他一起远赴夕阳彼岸的女孩,那么惊动,轰轰烈烈,他现在说他们十一年了什么都没有,我不知该以笑还是以什么面部表情来形容我现在。那么——那——那他十一年来在干什么?

      “林杨~我等着等着,结果最后等到的消息是你结婚了。”他笑着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特别无奈,特别苦。三十好几的我们不知怎么的就苦味蔓延;听着他说出的这些话,这人生是真苦啊。

      “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当时笑着把手给他的样子,叫匆匆赶到的我不敢抬步,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不是你的陈默生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这笑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过往。

      “当时,就那么看着你,就那么看着你,看着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属于他,我特地一打听那新郎叫程易,那会儿年轻气盛没觉得他的西装和你的婚纱有多配,最后我还是一点都不体面的走了,一点都没敢打扰;直到你婚后两年,有人说你生产了,我知道那时候才是真的无法挽回了,所以你喜欢的德国我一呆就是现在。”

      “那天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都放下了,没忍住多嘴一问,我都宁愿当时没多此一举,现在是心真的很痛;我许过愿的,要保你幸福安康,怎么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哭了:“陈默生,——我们错过了。”

      他替我擦着泪:“是啊,林杨我们错过了——但,现在并不妨碍我们再次相遇不是吗?”

      “你往后的时间让我在你身边吧,一个人太苦了。”

      “林杨,让我在你身边吧,我们不需要像以前,但如果最后的时间是陪在你身边的话,那我没有悔,林杨把你后面的时间施舍给我吧。你把七年的婚姻给了他,让我也拥有一次你吧。”

      ……

      这一场对话我想了很久:“好。”

      陈默生听到我的话拥抱住我:“林杨,让我成全自己一回吧!”

      其实这句话怎么不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我想说的呢,老天就成全了我这一回,也好。

      这个小县城里终究还是挂念了我前半生一切的东西,拿到结果的那个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回到这里。我放不下的一直都有他,最后关头也一直是这里的一切。

      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陈默生,油菜花开了,你来了就不晚。”

      造化弄人,是啊,可不是造化弄人,老天偏偏爱朝我们三个凡人指指点点,阴差阳错得无法弥补。

      夏至那日,程易的黑色奥迪陷在村口泥泞中。他抱着年年转圈时,西装后摆沾满苍耳刺。“爸爸变成刺猬啦!“孩子的笑声惊飞稻田白鹭。像只误入尘网的青鸟。炊烟袅袅中,我听见女儿在问:“爸爸的眼泪会烫伤星星吗?”

      “林老师最近总咳嗽?”

      “妈妈在教学生们唱《送别》呢!”

      立秋凌晨,陈默生背着药箱撞开木门。月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解剖室通宵陪我复习的少年。“止痛针。“他声音发颤,针管在煤油灯下折射出细碎虹光。好久我蜷在竹席上看他白大褂下露出半截破洞袜跟——这人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第一年寒露时节,程易终于发现梳妆台暗格里的病历。他攥着CT报告冲进雨幕,次日带回满车中药,却在煎药时烫伤了手。年年给他吹伤口时突然问:“爸爸的眼泪也是烫的吗?”

      冬至围炉夜,程易织的毛线袜总漏针脚,陈默生用听诊器给布娃娃看病的样子像个笨拙的魔术师。年年在起雾的玻璃上画星星:“妈妈你看,这是你出生时的星座。”

      窗外十年不遇的细雪纷飞,三十四年前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雪夜,把我生在紫藤花开的产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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