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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嘬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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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嘬指
南无姬推门而入,支窗下的少女正垂首刺绣,浓如蝶翼的长睫扑闪着,金阳的碎光稀柔地洒在她的侧颜,似是铺了一层温洁如羽的暖意。
少女抬首,目波澄鲜,眉妩连卷,入眼皆是万种风情。
南无姬心口微颤,一抹绯色悄然攀上耳尖,此时方知,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究竟何意。
“殿下。”沈妙萦起身,“您回来了。”
少年唇口微动,压下心头的阵阵悸动,淡淡嗯了一声。
他看了看她,问:“在绣什么?”
沈妙萦重新拿起绣线:“今日陪十六妹妹出门,回来的时候她看见我腰间挂的香包别致,问了一嘴,我就想着,也给她绣一个香包。”
“出门?”南无姬状若不经地问,“去哪了?”
沈妙萦便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他,随后说道:“怕是十六妹妹不会放过此事。”
“她向来如此。”南无姬面色无波,“两年前,皇后已经开始为她择婿,相中了兵部尚书家的三郎,只是没想到,那个三郎有个表妹,一直与他相好,后来,那个表妹突然中毒死了。”
针尖一戳,刺入指心,沈妙萦嗞了一声,玉藕般的指腹上渗出血来。
少年一惊,赶忙拿起她的手指,放嘴中一嘬。
沈妙萦瞠大了眼珠,两颊迅速爬满嫣红之色,连耳后根都是红彤一片。
等南无姬反应过来时,她的指尖上已经泛着濡湿的水色。
像是丢了魂似的,他慌忙松开手,别过身去,已是满面红霞,跟吃了一百根辣椒似的。
时光仿佛被定格,空气中弥散着粉红色。
就在两人羞涩得都不知如何是好时,于广跑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一张红通通的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个被罚站的小孩似的。
如获救星般,少年赶忙问道:“何事?”
于广道:“殷王那边差人来说,有新发现。”
这句话就像井口的那条长绳,甩给了正跌入井中的少年,他一把抓住这根绳,看似平静无波地往上攀爬,实则那略显凌乱的脚步,完全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在他走后,沈妙萦也重重吐了口气,一颗飞乱的心渐渐归为平静。
春怜端着糕点进来,奇怪道:“皇子妃,殿下是怎么了?居然一头撞上了廊柱?”
沈妙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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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天,南幼菱都在沈府碰了钉子。
沈家五娘不是去烧香拜佛,就是去听禅冥想,即便她再蠢,也知道这个五娘有心躲她。
问题是,沈五娘若心里没鬼,为何要躲着她?
南幼菱越想越不对味,本以为依她的身份地位,才貌学识,对程煜不是手到擒来?可那个程煜偏偏不吃她这套。
即便她贵为公主,已经把自己放低到这个份上了,还是得不到程煜半点青眼相看。只是碍于她公主的身份,才一直以礼相待。
这对于从小就众星捧月,心高气傲的南幼菱来说,何曾受过这等鸟气。
她也是个犟脾气的,一条道走到黑。
程煜的姿态摆得越正,她就越要让人知道,她跟他的关系不简单。
世人都道,强扭的瓜不甜,但若不亲自啃一口,又怎知不甜?
只是现在却杀出个沈家五娘,着实叫南幼菱坐立不安。
她了解程煜,他不会无缘无故跑来益州,更不会莫名其妙跑去沈府求见五娘。
一想到沈五娘或许是程煜的梦中情人,她便恨得剪烂了上好的云锦绣帕。
碧叶心里咂嘴,那可是公主最喜欢的一条帕子,云锦缎料,金线织就,单是经丝的工艺就有数十道工序,络丝、拈丝、并丝、复拈定形、练染等等,做出来的丝线屈曲饱满、坚韧,又富有弹性。
当初拿到这条帕子时,公主是爱不释手,如今说碎也就碎了。
南幼菱刚剪完帕子,沈妙萦的丫鬟春怜就送来了一个香包,模样小巧,绣工精细,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没想到她那天随口一说,沈妙萦竟然也真听了进去。
这沈家刁蛮跋扈的嫡女,什么时候也这么细心了?
恰在此时,程煜求见。
南幼菱本是高兴了一瞬,但她见到程煜的脸色后,立马就拉下脸来。
他来见她,八成是来兴师问罪了。
那个沈五娘,在他心中,地位就这么高了?
果不其然,程煜质问她为何去骚扰沈家五娘。
南幼菱气不过,涨红了脸叱道:“就想看看小狐狸精到底什么模样,竟然把二郎媚得五迷三道的,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了。”
程煜错愕,立刻拱手行礼:“殿下,微臣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这话说的,确实有规矩了,但听着,却是更为疏离与冷漠。
南幼菱更气愤了,嗔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煜叹道:“公主不必再去找沈家五娘,明日我们就回京吧。”
南幼菱一愣:“回京都?”
“是,回京都。”程煜答。
“再也……不会回来了?”南幼菱不放心。
程煜顿了一顿,随即道:“再也不回来了。”
“那……那个……”南幼菱本想再问沈五娘的事,但见程煜眸光黯淡,眼珠一转,心中陡然得意起来,怕是那沈五娘的真实容貌跟他梦中大相径庭吧。
想到这儿,她心中一丝窃喜,咽下了想说的话,终于转了笑脸:“好,我们明天就走。”
她再也不要来这个鬼地方了。
程煜离开时,偶然瞥见墙边红木长案上放着的一个香包,上面绣着一株翠竹,竹叶飘摇,如风而坠,栩栩如生。
本只是无意中的一眼,却矍然发现,竹根处绣着的一朵橘色小花,十分不起眼,尔又十分耀眼。
程煜浑身一震,这小小香包上的刺绣,为何跟梦中出现的那块帕子,如此相似?
尤其是那一朵橘色的小花。
程煜拿起那个香包,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栀子花的香味。
连香味都是如此相似?
“怎么了?”南幼菱奇怪,“二郎喜欢这个香包?”
“这个是……”程煜起眉,“哪来的?”
“……”南幼菱谨慎道,“我自己、绣的。怎么了?”
“你绣的?”程煜带着质疑的口吻,显然不信。
南幼菱觉得被羞辱了,梗着脖子道:“怎么了?我就不能绣出这般精致的香包吗?”
程煜缓了缓神:“公主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遂又问了一遍,“当真是公主绣的?”
“是!是我绣的!”南幼菱气急,他什么意思?这么看不起她?
程煜却突然柔然一笑:“公主莫气,公主生得一双巧手,是我愚钝了。”
温润儒雅,笑如春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南幼菱顿时消了气,瞥了眼香包,含羞地笑道:“二郎喜欢这个香包?”
程煜道:“郑板桥有诗云,‘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说的就是翠竹。我倒是十分喜欢竹的这股子韧劲。”
南幼菱甜笑道:“那这个香包就送给二郎了。”
程煜微微一滞,随即笑道:“那就多谢公主了。”
没由来的,南幼菱心中郁结尽散,眼前又是一片花香鸟语。
原来二郎,喜欢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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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浮光,余霞成绮。
廊下夏菊千层万瓣,花团锦簇,在脆金的日光中盈盈绽放。
少年一袭青叶长袍,穿过院墙八角门,逆光而来,风影、光影、孤影似是杂糅成了一团焰火,在他身后熊熊燃烧,而少年,只是轻缓步伐,坚定不移地向寝卧走去。
那里有人在等他。
那里有他想见的人。
隔了两天,嘬手指后带来的尴尬与羞赧已然减退,涟漪已漾,随风而荡。
“十六妹妹明天就走了。”沈妙萦端了杯茶给他。
南无姬抬眸,将目光从书卷中挪开,轻淡道:“也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沈妙萦轻笑:“十六妹妹贪玩吧。”
南无姬漫不经心地说:“兴许我们也很快就会回去了。”复又把目光转向书卷。
“殿下的事情办完了?”
“……”少年唇角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没有任何事比宫里的那位重要。”
卞左尉已经在朔州查办穆家私囤兵器一事,而他这边 ,也已快马加鞭地把消息传到了承德。相信这会儿子,君王已知此事,怕是暴跳如雷中,即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作为始作俑者殷王,南思璞,自是会被召回京都问话。毕竟太子囤兵谋反,跟代王私开铁矿牟利比起来,江山更为重要。
穆家这次私囤兵器是事实,至于是不是因为太子,他已经做好了间接的证据,只要君王疑心一起,穆家完,太子亦完。
他倒真是想看看,静贵妃要如何帮太子收拾这一个烂摊子。
沈妙萦瞧着他冷淡的眼角,不知为何,隐隐感觉到杀气。也许是因为跟他在一起相处久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能感受到不同的意思。
她心里有丝慌,反复琢磨着他口中“宫里的那位”指的是谁。
太子,代王。
必是其中一个。
君王已派殷王来益州调查代王一事,按理说,就算查到了什么,左右不过又坐实代王的罪责,他已压入天牢,还能蹦出什么花儿来?
能让君王着急回宫的,莫不就是宫里那位被软禁的太子了。
这样一细想,她心里更慌了,太子若真是出了什么大事,那沈家怎么办?她爹呢?会受到牵连吗?
沈妙萦脸色煞时青白交接,虽在强忍惧意,但还是被南无姬察觉。
他盯着她看:“你怎么了?”
“我……”沈妙萦斟酌用词,“今日十六妹妹送了一盘玉子糕过来,说是感谢我帮她做了个香包,突然就想起了阿娘,她最喜欢吃玉子糕了。还有……”
她抿了抿唇:“阿爹也是,我好像有段日子没见到阿爹阿娘了,看到玉子糕,就思念了起来。”
南无姬立刻道:“等回京后,你就回府看看吧。”
“多谢殿下体恤。”沈妙萦垂眸,模样怜怜。
少年突然眸光一转,执着书卷的手紧了紧,再细细看向她时,心中了然,随之眼底暗夜沉沉,抿着唇,没再说话。
若是太子倒台,朝中势力重新分化,沈相难免会受牵连。
她担心的,莫不就是沈家安危。
南无姬心口一痛,如果没有她,沈家死活,又与他何干?
他想扳倒太子,势必也要铲除太子势力,若是从前,他根本不会考虑沈家结局,但是现在……
晚膳时分,少年突然说道:“等回京后,我陪你一起过府看看。”
沈妙萦抬眸望他,目色如水,盈出笑意,她点点头:“多谢殿下。”
虽然只一句简单的话,但她知道,他这是不会弃沈家与不顾了,心口顿然松泛,连饭都多吃了半碗。
是夜,沈妙萦似乎是吃多了,左右不是,在少年去湢室沐浴时,去了院中消食。
桃树下正站着一位温文尔雅的郎君,一双眼如竹叶百合,清润淡雅,他正仰头望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妙萦下意识想要避过,却见程煜已经转过脸来,发现了她。
硬着头皮,冲他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正要离去时,程煜身影渐来,似是有话要说。
沈妙萦也不好装瞎,待他走近,客气道:“程二郎与十六妹妹明日回京?”
程煜道:“明日一早出发,劳皇子妃挂念。”
沈妙萦淡然一笑:“一路顺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却瞥见他腰间镶着白玉的蹀躞带上挂着的香包,正是她送给南幼菱的那个。
她微微一愣,甫一抬眸,就对上程煜探寻的目光。
像是被抓到偷糖吃的小孩,她有点尴尬,生硬道:“香包不错。”
程煜温和一笑:“皇子妃若是喜欢,倒是可以跟容华公主讨要一个。”
“十六妹妹?”沈妙萦不解。
“这是容华公主做的。”程煜笑了笑,“我见香包上的翠竹与小黄花甚是喜欢,便厚着脸皮拿了过来。”
沈妙萦指尖一动,这个绣纹的样子,是她前世绣得最多的花色,所以十分熟练。她当时赶着给南幼菱绣个香包,想都没想,便信手拈来地绣了这个花色。
是啊,她之前绣得多,不就是因为程煜喜欢翠竹吗?而竹下的那朵小橘花,代表的就是她。
现在想来,确实是她思虑不周了。
“好。”沈妙萦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个字,“等回京后,一定要叫十六妹妹也给我做一个。”
程煜顿了一下,突然摘下了那个香包,递给她道:“既然皇子妃喜欢,就送给皇子妃吧。”
“……”沈妙萦愕然了一瞬,赶忙道,“怎好夺人所好?程二郎快别客气了,收起来吧。”
程煜笑笑,正要收回香包重新挂于腰间时,替沈妙萦准备好沐浴事宜的春怜走了过来,一眼便瞧见了程煜手上拿的香包,嘴快了一句:“咦?这不是皇子妃送给容华公主的香包吗?”
程煜拿着香包的手一抖,面色猝然一变。
沈妙萦的脸色更是五彩纷呈,刚才在那儿演了半天,全白费了。
尴尬。
无止境的尴尬。
春怜此时也注意到气氛不对,寻思着是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皇子妃,水已备好,可以沐浴了。”
沈妙萦慌张点头,逃也一般地离去。
殊不知,她身后的程煜,正盯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久久不语。
这个香包。
是她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