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骑马 ...
-
2-骑马
沈妙萦刚一走近,南无姬和南玉修同时向她看来,二人表情一冷一热,就像冰窟窿中注入了一道冒着热气的温泉。
沈妙萦举手投足间皆是规规矩矩的礼数,福礼完毕,她微微抬头,唇角挂着矜持端庄的微笑:
“真是巧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太子殿下和十二殿下。”
春日艳阳的光透过密密翠翠枝叶间的罅隙,晕晕点点的照着沈妙萦纤盈的身段,温风如酒,花光如颊,一抬眼,竟不觉叫人目酣神醉。
南无姬竟有一刻的恍神,那个骨子里都透着自视甚高的沈妙萦,怎可能是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笑语含嫣的女子?
以往沈妙萦只要一见着他,眼里那道奚落鄙夷的光,简直是藏都藏不住。
但是,怎么现下看上去,她望着他的那般柔和晶亮的眸光,就像露珠滴入湖中,泛起的微漾涟漪。
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原来是沈家妹妹。”南玉修笑盈盈道。
他的声音让南无姬迅速回了神,更是察觉到自己一丝失态,不禁懊恼,怕是这天气太热的缘故。
南玉修温和地笑着:“今儿个是刮了什么风,先是碰到了十二弟不说,现在又偶遇了沈妹妹。”
沈妙萦心里呵了一声,只要刮的不是东风就行。
南玉修眯了眯眼,来回看了他们一眼,玩笑道:“你们两个……不会是说好的吧?”
沈妙萦心口一紧,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他这是在暗示什么吗?以为她跟南无姬约到一起合谋搞事情?
还未等她开口,就听南无姬轻描淡写地说道:“大哥说笑了,沈五娘贵为沈相千金,又岂是我能结交的?”
这话说得卑微,似是做小伏低,但仔细深究,却把沈妙萦讥讽得一塌糊涂。
沈妙萦自是听出了他话中深意,不就是说她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上他这个没权没势的皇子吗。
南玉修闻言倒是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大哥只是开个玩笑,怎么就往心里去了。”
随后岔开话题:“不知十二弟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清凉寺求神拜佛来了?”
南无姬面不改色地说:“今日是生母忌辰,特来点柱长生香。”
话音一落,沈妙萦一惊,眼眸微动,向他瞥了一眼,没哼声。
而南玉修则是尴尬地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脸上似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神色闪过,但他很快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沉定,叹息似的说道:
“难为十二弟如此孝顺,若是母妃得知,一定会倍感欣慰的。”
南无姬恭敬地拱拱手:“不打扰大哥清静。”说完便走开了。
再没分给沈妙萦半个眼神。
南无姬走后,南玉修邀请她一起去佛堂听高僧讲经,沈妙萦心口发怵,在南无姬的眼皮底下跟太子搅和在一起?
她有几条命?
沈妙萦找了个借口拒绝,带着春怜连赶慢赶地奔出了清凉寺。
跟要被狼啃了似的。
下山的路上,春怜不解:“姑娘不是一直想跟太子殿下多走动走动的吗?怎么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反而拒绝了?”
沈妙萦没法解释,她不可能告诉她,别看太子殿下现在要风得风,人五人六,三年后,会被那个叫南无姬的十二殿下粉得渣都不剩。
建元八年,年三十的雪夜,南城门之变,血染宫墙。
变生肘腋之下,沈妙萦虽只听得关于这场政变的只言片语,但也足以判断,南无姬绝不只是坐享渔翁之利。
他恭顺娇弱的外表下,定藏着不为人知的野心。
而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可怕。
“春怜,我对十二殿下好多事都记不太清楚,你回去好好跟我讲讲。”沈妙萦岔开话题。
只方才那一眼,她便生出一种感觉,南无姬不喜欢她,难道除了失手推他入湖,他们之间,还有其他什么过节?
回程的马车上,春怜便把沈妙萦与南无姬从小到大结的怨,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她。
沈妙萦听着脊背发凉,额间更是冷汗涔涔。
她这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啊。
以为自己在小猫头上拨毛,殊不知,流光一恍,竟是只会吃人的老虎。
“姑娘,就在几年前,您和几位公主在静贵妃的永安宫,还把十二殿下当马骑呢。”春怜说完咯咯直笑,完全无知无觉。
沈妙萦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瞬间喷了出来,心里哆哆嗦嗦地问:“几年前?是哪一年?”
春怜掰着指头算了算:“四年前,奴婢记得,那天刚好是殿下十三岁的生辰。”
沈妙萦整张脸都黑了,这可真是一个难忘的生辰啊。
四年前南无姬十三岁,如今十七岁,比她年长两岁,“骑马”时她才十一岁,倒是可以用一句无知孩童来虚掩过去。
沈妙萦淌了一路的冷汗,到家时里衣已经湿透。她从未觉得如此惶恐过,泡在浴桶里反复思寻,她跟南无姬的关系就像一只被摔得齑碎的花瓶。
想要修复,只怕难于上青天。
她痛苦地扶额,又捏了捏鼻峰,这是一个什么烂摊子?
“姑娘,主母来了,正在里屋等着呢。”春怜站在一扇荷叶碧连天的六曲画屏后小声说道。
沈妙萦回神,这才想起,她还有一件头疼的大事等着她。
春怜伺候她穿戴好后,沈妙萦来到里屋。
屋内马蹄足榆木镂空雕花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位气质华贵的妇人,身着一身暗花细丝织绣牡丹锦衣,雾鬓风髻两边,各插着一支银鎏金模印花卉金簪,衬得她更加雍容大气。
这应该就是沈家主母,她的亲娘了。
沈妙萦轻盈走向前,十分规矩地唤道:“阿娘。”
胡菁华眉眼含笑,宠爱地看着她:“妙妙,今日娘已经与程家主母在清凉寺交换了庚帖,住持亲自为你们选了个吉日,就定在下月初六,是个顶顶好的日子。”
沈妙萦心口一凛,五月初六,是她前世嫁给程希的日子。
而五月十八,正是前世的自己嫁给程煜的日子。
她脑中飞快闪过一个被她忽视的念头,现下沈妙萦嫁人的日子没变,她也变成了沈妙萦,那么沈妙呢?
她在哪里?
“怎么了?”胡菁华端着茶盏,笑道,“怎么这副表情,是高兴坏了?”
沈妙萦像是吃了一斤的黄连,挣扎着开口:“阿娘,我不想嫁给程希。”
哐一声,胡菁华手中的白釉陶瓷杯盖砸向杯沿,溅了一手的茶水。
春怜立刻上前递上了帕子,低头皱眉,觉得她家姑娘反常得厉害。
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沉默片刻,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沈妙萦大气不敢喘,深知婚姻大事,儿戏不得,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着实恶劣。
她很老实地站在原地,静静等着一场劈头盖脸的训斥,没想胡菁华只是蜻蜓点水地问了句:“妙妙,你可想好了?嫁给程希,可是你自己拼命求来的。”
沈妙萦点头如捣蒜:“阿娘,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嫁给他。”
“不后悔?”
“不后悔。”沈妙萦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她后悔个毛线,程希婚后纳妾的速度,堪称追风逐日,风驰电掣,她可无福消受。
沈妙萦正等着被骂,却见胡菁华已经站了起来,摆摆手道:“不嫁就不嫁了,本就是他程家高攀,若不是你心仪程希,非他不嫁,我才舍不得让我的乖宝嫁那程家。”
沈妙萦愕然了片刻,如此胡闹非但没得到一丝一毫的训诫,反而就这样轻轻揭过?
她现在总算明白了点,那嚣张跋扈,任性妄为,是哪里来的底气。
送走胡菁华,春怜皱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欲言又止。
沈妙萦笑了笑:“春怜,我是认真的,不必劝我。”
春怜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可是跟程大郎吵嘴,说得一时气话?”
“不是。”沈妙萦斩钉截铁地说,“我与程希,再无瓜葛。”
~~
日晚,金乌西沉,余晖散尽,无垠天际处最后一丝光亮也渐渐暗去。
清凉寺的禅房里,蒲苇垫上盘坐着一个纤瘦笔挺的身姿,面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图,名为《月吟在名》,是前朝名家董守的真迹。
画中高山流水,雪松入云,一只孤鹤站立在悬崖峭壁之上,纵览群山。
少年阖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垂在眼下,稍带肉感的唇中念念有词。
半晌后,少年睁眼,望着那幅画静静看着,随即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殿下。”屋外传来于广的声音,“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进来吧。”南无姬换了个坐姿,撑了撑酸胀的腿。
他问:“派去益州的人有消息了吗?”
于广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喉咙发紧道:“还没。”
南无姬轩眉微蹙,想了想道:“不应该啊。”顿了顿,“叫贺井走一趟益州。”
于广应下,又道:“殿下今晚要留宿吗?”
南无姬轻笑,带着蔑视的意味,语气也冷了起来:“你忘了去年留宿时,宫里那位是怎么夹枪带棒地讽刺我了吗?”
于广是南无姬的贴身侍卫不假,但他真实的身份,是南无姬的表兄。
当年南无姬的母妃进宫为婢,是因家中贫困,吃不上饭,不得已进宫当了下人。后因机缘巧合,得了君王宠幸,怀了龙种,封了个昭仪。
她有一个二哥,从小痴迷武功,一直混迹江湖,习磨武功。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于广从三岁就跟着老子习武,如今弱冠之年,却早已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
南无姬八岁那年,母妃过世,他一人在宫中孤立无援,没有可信之人能用。
在他十岁时,借着外出的机会,联络到母妃的家人,找到了这个二舅。
于是在五年前,于广通过皇宫侍卫选拔,不显山不露水的成了他的贴身侍卫。所以两人私下说话时,一向畅所欲言,并没有什么忌讳。
于广愤愤地说:“找个机会,干脆悄悄地杀了得了,省得整天在那贱妇面前憋得慌。”
南无姬眸光未动,轻轻哼道:“万一没杀掉呢。”
于广撇撇嘴:“就算引来了卞左尉,也未必对付不了。”
“不。”南无姬语气清淡,眼里却是凉气入髓,“这么死,太便宜她了。”
他望着那幅画,以一种最平和的口吻,说下了最狠厉的话:“我要她生不如死。”
他母妃曾经所受的屈辱与折难,他会一点一点拿回。
~~
南无姬离开时,寺内住持亲自来送,赠了本《坐禅三昧经》给他,言词间除了赞他的仁孝,更是隐晦提点,勿要妄动戾念。
回程的路上,南无姬坐在马车里翻了翻那本经书,随手就撕成碎片。
他的母妃,绝不可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南无姬前脚刚踏进临阳宫,后脚静贵妃就派人送来一张手抄佛经,说是贵妃亲自抄写,为渡他生母亡灵。
南无姬双手接过,带着手抄佛经径直去了永安宫,磕头叩谢过静贵妃,正要把这手抄佛经拿去宫中泰岁堂供奉,就被静贵妃叫住了。
听她道:“听太子说,今儿个在清凉寺遇见你了。”
南无姬恭敬道:“今日是生母忌辰,孩儿特去点了柱长生香。”
静贵妃端坐在一张黄花梨雕三屏风式藤面罗汉床上,语笑晏晏地看着他:“好孩子,你生母都过世这么久了,难为你还如此惦记着。今天是不是又为你生母念了一天的佛经?”
南无姬母妃已过世整整九年,这九年来,他一直养在静贵妃门下,并不好过。
静贵妃说这话的意思,表面上是夸他仁孝,实则又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她这个养母才对。
南无姬垂目道:“母妃对孩儿的教诲,孩儿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静贵妃笑了笑,挥了挥手,叫他退下了。
待他一走,静贵妃身边的孙嬷嬷小声说:“娘娘,这小子心里还惦念着他的生母呢。”
静贵妃笑:“虽然死得早,但毕竟是他生母,还不允许人家敬敬孝道?”
孙嬷嬷道:“但娘娘毕竟养了他这么多年,也还是没焐热这块石头。”
静贵妃不以为意:“他就是性子冷了些,但向来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最重要的是,他听话。”
“这倒也是。”孙嬷嬷道,“从小就被那些个公主世子们欺负到大的,就连沈相家的五姑娘,都能拿他当马骑。”
静贵妃闻言娇笑不止。
南无姬捏着那张手抄佛经,在泰岁堂跪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