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阜南冰雪里》李不亲

4、第 4 章

　　我把他扶起斜靠在床头，他静静的看着窗外。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傍晚，他终于开口了，他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恐惧、害怕，他问我：“哥，我是不是会死啊？”

　　他的一句话，让我脑子瞬间空白。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告诉他不会，让他不要瞎想。

　　我以为这样他能好受一点，可下一刻，他奔溃了。一下子就哭了出来：“骗子！所有人都是骗子！所有人都对我说没事没事，你们以为我是傻子吗？以为我什么不知道吗？只要感染了的都得死！都得死……骗子！一群骗子……”

　　他将床头柜上的杯子，水壶，所有他能够着的东西全砸在了地上，直到桌上空无一物。无处发泄的他，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我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还想吃好多好吃的……”

　　我坐在床上静静的看着他，可控制不了脸上的泪水。我的眼睛早已被泪水覆盖，想擦却擦不掉。

　　我起身走到床头，抬手想要安慰他，可落在他头上的，只有冰冷的防护服，没有一丝温度。

　　他隔着防护服抱住我的腰，一边哭一边对我说：“哥，我好害怕！我怕死啊哥，我怕离开你，离开爸爸妈妈……哥，求求你救救我好吗？我不想死……”

　　尽管隔着防护服，但我仍然能感觉到他因害怕而颤抖的身体。他的话更是字字如刀，深深的扎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他有多久没睡，因为他抱着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给他盖好被子，确认他睡熟了后蹑手蹑脚的走到外面，一个人在楼道里哭了好久，我不知道没了他该怎么办。

　　我没考上大学，但他考上了，本以为学成归来后会有个好前途，可谁想到会碰到这情况。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爸妈说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那一刻，我多希望被感染的那个人是我。

　　从小到大，不管吃的穿的，我都压他一头，没少欺负他，本来以为我们可以打打闹闹好久……

　　当我回到病房的时候，他还没醒，地上一片狼藉还没收拾。

　　收拾完一番后，天空微微露白，有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是来带他去检查的。我很想让他们声音小点，和他们商量晚点再做检查，想让他多睡一会。可当我回头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似乎早已知道了一般。

　　他被推走了，眼中没有一丝光芒，就好像一具空壳。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问他饿不饿，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房间里静的可怕，他不想说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有我手上的手表传来嘀嗒嘀嗒的声音，好像在倒数着……

　　“哥，万一我没能熬过来，你要好好照顾好爸妈……”他终于开口了，却像是在交代遗言。

　　事实上，我们都猜到了结局，只是没人愿意相信罢了。

　　你是知道的，对于当时的医疗水平来说，只要是感染上了的，基本上都没了。

　　他也明白，只是我不愿意相信！

　　他交代了很多，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忍不住哭出来，有时候一个事会重复说好几次。

　　说了好多，他终于肯吃东西了，却只喝了几口粥就停下了，喂他什么都摇头，也不再说话。

　　这甚至让我怀疑先前看到的模样是不是我的幻觉。

　　过了好久，他终是再次开口了：“哥，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那女孩吗？”

　　我心头一震。当然记得，分手那天半夜三点给我打电话，自己不睡就算了还不让我睡！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爸妈；最幸运的事是遇见了那个女孩；最后悔的是骗了她，最遗憾的是没能娶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终于恢复了一抹光彩。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眼里有光的样子。

　　“你知道吗哥？我现在突然觉得当初和她分开是件正确的事了。如果让她知道了，她一定会哭的。我最怕她哭了，因为我不能哄她。好多时候，我多么希望他能在我身旁，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散步，一起旅游……我想，她也是这么想的。”

　　他斜靠在床头，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被窝上，眼中充满了向往。我想，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将来肯定会是那样子。

　　“如果当时我高考再努力点就好了。努力再考几十分就够着那边的录取线，就可以离她近一点了。就算分数不够，当初也应该选择复读的……”

　　他顿了顿，偏过头看向我问道：“你知道吗哥，我本来打算这次回家几天就去找她的。你肯定会说我还有爸妈还有你，难道不要你们了吗？嘿嘿，哥，我给你说，我之前还打算有一天会把她娶回来，一大家子快快乐乐过日子呢。那时候，我可能会两边跑，家里有时会照顾不到，但是我不担心，因为有你呀。”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兴奋，时不时会抬手比划一下。可下一刻，他判若两人，整个人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来。

　　“可谁想到会碰上这破病呢。哪怕是给我来个癌症啊绝症啊啥的也好啊。至少我还能多点时间。”

　　“别瞎说！”我感觉他的语气越来越不对，不由打断了他。

　　对此他并没有争辩什么，只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我们都明白事实，也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可越是无能为力的时候，越是会忍不住欺骗自己，幻想出现转机。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他说他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又说他好开心能来到这个世界，好开心他能遇见这个家，遇见你……

　　他一会说着说着就哭了，一会哭着哭着又笑了。我也是。

　　一连过了几天，那几天他接触的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包括我。除了我，他不知道别人的名字，样子，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开始还会有人询问他哪里不舒服，今天感觉如何，可慢慢的，随着医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医护人员来了也只是匆匆带他去检查，很少和他再说话。

　　直到第四天，医护人员把他推进来就离开了，走前瞟了我一眼，我没在意，将目光看向天浩，却发现他眼角还有没来得及擦的泪花。我连忙问他是不是哪不舒服，他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费力的抬手想擦，我连忙按住他的手，示意我来。

　　当防护服不小心触碰到他脸颊的时候，他的身体明显一颤，紧接着眼泪流得更起劲了，我没反应过来，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忙问他是不是弄疼他了，他依旧只是摇摇头。

　　哪天，他没说一句话，没吃一点东西，没有一丝笑容。我给他削水果，给他讲笑话，给他将我的糗事，可他就好像看不到我一样，没有一丝反应。做的最多的，就是我问他要不要点什么的时候摇头。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医生对他说了什么，也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我也如释重负，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哥，哥，你在吗哥？”朦胧间，我听到他在叫我，语气中充满了恐惧，就好像一个人走在黑暗里，看不到路，摸不着墙，不知道为什么地方，下一步该怎么走的那种感觉。

　　我连忙抓住他的手，告诉他我在，并且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眼睛好疼，睁不开眼。我这时候才发现他的眼睛布满了泪痂。那是没擦的泪水被风干后形成的，会把睫毛，眼皮粘在一块。

　　多数人小时候都会有过，包括我，可我从未出现过睁不开眼的情况，顶多也就是有点疼。

　　我不知道他昨晚流了多少泪，不知道他是做噩梦了还是想着啥，甚至不知道他昨晚有没有睡着。

　　“哥……我……我是不是瞎了啊。”天浩颤抖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连忙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并且安慰了他好一会他才放心。等他冷静后，我取来毛巾和水，小心翼翼的替他清理着。

　　待我清理好了后，他才半信半疑，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能看到他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光。

　　他没和我说，我也没问。庆幸的是，他终于说他饿了，想吃烤鸡。但我没答应他，对他说现在不能吃，等好了我带他去吃，吃两只，左手一只右手一只。

　　他眼中升起一抹失落，不过很快就消散殆尽，只笑着对我说好的。我继续喂他喝着粥，没有再在意他的话。

　　一直到了下午，我都没看见医护人员来带他去做检查，不由有些奇怪，安抚了他一番后转身向外面走去。

　　当我从医护人员哪里得知天浩已经没有再做检查了的必要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很难受，就感觉整个身体的力量都被抽空，像个木偶一般失魂落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对爸妈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天浩。从医护人员口中，我得知天浩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我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在原地，其他人都是家属知道了瞒着患者，而我却是患者知道了瞒着家属。

　　我拉着医护人员的手，求他们再给天浩做次检查，他今天状态很好，我给他们下跪，可他们都只是摇摇头，没有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力气。

　　当我回到天浩的房间已经天黑了，天浩说他想看看爸妈。我艰难的从兜里掏出手机，可却因为手上有太多汗水划不动屏幕。我将手往防护服上擦了擦，可却越擦越多。

　　“哥，你好像个傻子啊！”天浩看到这一幕，不禁笑出声来。

　　我抬头回了他一笑，让他等会儿。心里却对手机大骂起来。终于，折腾了半天打通了爸妈的视频，却发现隔着防护服爸妈根本听不到天浩的声音。无奈，我只能跑到外面，将手机从防护服里拿出来重新打过去。

　　天浩已经没有了拿起手机的力气，让我把他的手放在被窝上，然后把手机卡在手指中间。接通前，他还用力将自己的脸在枕头上搓了搓，让自己苍白的脸因为充血看上去要红润一些，就这样，他和爸妈隔着手机见了最后一面。

　　他们聊了很久，基本上都是天浩在说话。视频的最后，天浩最终还是哭了，但是是笑着哭的。爸妈也听出了天浩语气中的不对劲，时不时看向我一眼。我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但我无法回答他们，只能将头扭到一边，假装看不到。

　　爸妈偶尔问起他的状况，他总是笑着说还好还好。他很懂事，从来不说自己有多难受，永远都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结果有多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视频的最后，爸妈让他好好休息，让我好好照顾他。我不敢说话，只能点点头表示答应。我怕我一说话爸妈会察觉不对，因为我的脸上早就布满了泪水，擦都擦不掉。天浩也没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没说好与不好。

　　挂了电话后，天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无力的握住他的手，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对此他只是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