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阜南冰雪里》李不亲

5、5

　　确认他睡着后，我蹑手蹑脚的摸出房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吵醒了他。

　　出了病房，我一路飞奔跑出医院，跑了大半个城才找到一家关着门但亮着灯的饭店。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只求能让他帮我弄一直烧鸡。好在老板是个好人，最终答应下来。我在门外等了一宿，终于在天亮前等到了两只烧鸡。

　　天边露白的时候，我回到了病房。见他睡的正香，我暗暗松了口气。坐在床边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心疼，在想为什么被感染的不是我。

　　想着想着，一夜未眠的我不小心睡着了。当我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问他为啥醒了不叫我，他说他也刚醒，正要叫我呢，我就醒了。隔着防护服，我内心一颤。

　　我忍住不多想，转身拿起烧鸡放到他面前，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一脸愕然的看着我。

　　“不……不是说不能吃吗？”他疑惑的问道。

　　我没有解释，只告诉他我想吃了。

　　我把他斜靠在床头，希望这样能让他有点力气，可我想多了，他比昨天更虚弱了。

　　最后，我把鸡肉撕开，一点一点喂他，可刚吃几口，他就一阵干呕，愣是给吐了出来。

　　两只烧鸡，他一口没吃。

　　后来我常常为此事懊恼，责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早一天给他弄来，或许他能吃上一口。

　　那天夜里风很大，关紧门窗依然能听到呼啸的风声，时不时夹杂着残枝落叶撞击在窗户上的声音，噼噼啪啪的。

　　天浩在床上止不住的颤抖，东抓西挠的，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嘴里念叨着好难受……好疼……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有虫子咬他。后背，前胸被他抓的通红，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闭眼。

　　我慌忙跑到外面去找医生，可却没一个人来。

　　现在病房外，听着屋里时不时传来的一声声哀嚎，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知道，从昨天开始，他就已经被放弃了。

　　这很残忍，但却是事实。当天浩被宣布无药可救的那一刻，资源就已经断绝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到了那些尚有一线生机的可能里。

　　希望渺茫，不代表毫无希望。可天浩，偏偏成了毫无希望的那个。

　　我推开门还没来得及进去，天浩便扭动着身体，挣扎着从床上跌下来，艰难向我爬来。

　　“哥。杀了我！我不想活了，好难受啊哥，求求你……”

　　我连忙上前抱住他，想要把他抱回床上，可他扭动的身体却让我无从下手。

　　“哥，我好难受，我想死，哥，求求你让我死吧……”

　　我不知怎么想的，抬起手一巴掌朝他脸上打去。

　　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我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他不会死，没人会死，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告诉他他还有我，还有爸妈，还有你。我们不会让他死，也不许他死。

　　他慢慢平静下来，最后靠在冰冷的防护服上睡着了。见他睡着，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到床上。

　　一夜未眠，我怕他真的会离我们而去。

　　他醒了，被疼醒的。

　　浑身上下，仿佛成百上千只虫子在啃食他的身体。除此之外，还伴随阵阵干咳，最后咳出一口献血。

　　看着被子上的血，他眼中充满了恐惧，抬眼看向我。我知道他想问我怎么会这样，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

　　我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叫了他几声，却没有回应。我急忙拉医生，好在只是晕过去了。

　　冷静下来的我坐在床边，上下打量着他，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已经瘦的只剩下一层皮，苍白无力，很多天没洗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长了许多，感觉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反而更像是一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而他的身体状况，更是连流浪汉都不如。

　　我暗自祈祷，祈祷神灵能让他好起来。我多么希望躺在床上的是我而不是他。

　　事实证明，神灵什么的都是封建迷信。

　　直到夜里，天浩才醒来。奇怪的是，醒来后的他很平静。我问他是否还难受，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对我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哥，将来有机会，你去找一下她吧。告诉她我还是喜欢她的。”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心底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好在隔着防护服，他看不到我通红的眼睛。

　　“你知道吗哥？那丫头很傻的。我说什么她都会信呢。当初我对她说我不爱她了，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她真的会信的。那天晚上是他哭的最惨的一次了，隔着手机我都能感觉她的心碎。那个笨蛋，肯定认为我真的不爱她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全是懊恼。

　　我或许不能体会他的心情，但可以想象他所受到的煎熬。

　　明明很爱的一个人，却因为自己无能为力，不得不把她推开。

　　他常常会在夜里一个人呢喃道歉，喊着她的名字，不停的说着对不起。

　　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会让他爱到如此程度。

　　他对我说，我没经历过，又怎么会懂。

　　说实话要是平常他对我说这话我绝对会把他揍一顿的，可看着躺在床上的他，眼神空洞，黯淡无光。我的心头不由一紧，或许，真的是我不懂。

　　“哥，将来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看看她过的好不好，身边是不是有个人陪着她，那人对她好不好。如果她因为我做出什么傻事的话我会死不瞑目的。”

　　“瞎说什么呢。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去。这是你自己的事，要去你自己去。”我一听又在说傻话，不由佯怒的对他骂道。

　　可他却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死死盯着天花板发着呆。过了一会，他又说道：“还是别去了。不管她有没有新的生活，我都已经离开她的世界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不管她未来会记得我或者忘了我，我来过她的世界就很知足了。就是可惜，没能和她有个家。哥，我们还是不去打扰她了吧。”

　　他这话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听得我心里怪难受，可却不知该说什么。看着泪水滑落他的脸颊，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自我欺骗。也有可能，他心里始终放不下那道坎。

　　他睁大空洞的眼睛，不知道想些什么。

　　突然间，他猛的挣扎想要起身，我连忙上前，却被他一把抓住双手，急促的开口说道：“哥，求求你，你一定要去看看她。我怕有人欺负她，怕她照顾不好自己，怕她做傻事……”

　　我安抚他好久他才平静下来，脸上布满了泪水，哭得竭斯底里一塌糊涂。

　　“哥，我好恨我自己啊，恨我自己没用，没能力照顾她，甚至连陪在她身边，见她一面都做不到。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没做好过，书没读好，钱没挣到，喜欢的人都照顾不了，现在连命都做不了主。”

　　“哥，我好难受，我的身体里就好像有虫子在咬一咬，好疼，好痒……哥，我会不会死啊。医生都不管我了，我好想家，好想爸妈……”

　　我紧紧的抱着他，可他的身体还是止不住的颤抖着。可能是因为防护服太冷，也可能是因为他心里太害怕。

　　他哭了好久，说了好多话，没有一句是要对我说的，又全是对我说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说的很对，医生已经不管他了，我实在是做不到违心的欺骗他，因为他已经够可怜了……

　　那天夜里下起了很大的暴雨，伴着雨声，他在我怀里缓缓睡去，或许是太累了了。待他睡熟后，我把他放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看着他红肿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已经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能给他希望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下来，而我也眼皮子越来越沉，最终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两天后，我在一间空房里醒了过来，可他，却再也没醒来。

　　2020年1月24日，他走了。

　　那年春节，我被隔离，家里只有爸妈。别人家家家欢声笑语张灯结彩，只有我家被无尽的悲伤笼罩，妈妈整日以泪洗面，就连平时乐观开放的爸爸，也变得沉默不语。

　　等到我回去的时候，天浩的后事已被料理完毕。可爸妈，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我也没有。

　　我在坟前跪了很久，想以此补足心里的愧疚。我欠他太多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欺负他，只要他开心的时候我都会把他弄哭。可我没想到，这么快，他就会离我而去。

　　回到家后，爸妈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情绪再次奔涌而出。他们……连见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谁能想到，那次的视频，竟成了一家人最后的告别。

　　那后来，妈妈没少自责，责怪自己不应该因为距离太远而反对天浩谈恋爱的，她常常说如果当初没没反对，哪怕不赞同，他至少会开心一些，不至于临走还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愧疚。我爸总会不自觉的到天浩坟前，一个人坐在坟头抽着闷烟，轻声说着些什么，虽然他极力控制，可还是没少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