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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出了个殡 ...

  •   天刚擦亮的时候,李珊珊从沉睡中稳稳地醒来。一阵恍惚她以为已是傍晚,结果打开手机一看,才刚过三个小时而已。
      今天是贺小炜出殡的日子,早上7点会有白事儿师傅过来说规矩。眼见距离7点还早,李珊珊盯着房梁上的出风口发起了呆。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出风口在匀速地向外输出新风。她跟贺小炜最后一次躺在这张床上,也是在这样的天气。在那之前的好几个月里,两个人都像合租室友般各回各屋。直到那个晚上,她破天荒地去客卧相邀,贺小炜大睁着眼睛欣然应约。宾主尽欢之后,在同样天刚擦亮的清晨,她把早已拟定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床头,趁着差不多的微雨离开了这里。
      还记得那天在去向出租屋的网约车里,她一遍遍听莫文蔚的《飞》,脑袋紧紧抵着前座的靠背来掩饰自己的泪如雨下。里面在反复吟唱“这一切都可以放弃”,像是温柔的战歌在鼓励她向前走。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决定有些莽撞,以她对贺小炜的了解,只要她提出了离婚,两人就再没可能了。但她已经累了,厌倦了在不知何时已无话可说的关系中挪移,厌倦了一厢情愿地把相反的方向两个人往一处拉。这人生她好像一眼望到了头,如果离开是一场莽撞而她将付出代价,那就让她莽撞到底吧。
      门外轻轻地敲门声和刻意压低地脚步声拉回了她的思绪,应该是李芳超或者葛励给体校过来帮忙的小孩儿开门的声音。
      贺小炜走的当天,他带的那帮半大孩子们就呼啦啦地全来了。这个年代还来体校的大都是些父母根本顾不上,图着包吃包住才送过来的苦孩子。平时贺小炜对他们好的不得了,所以他一走,这帮小孩儿训练也停了、课也不上了,就围坐在一起跟闷罐儿似的守着贺小炜的灵位。怕给大人们添麻烦,他们还自己带饭带水,每天骑自行车早来晚走的折腾。
      今天出殡,这帮孩子们来得比平时又早了一个多小时。
      李珊珊默默穿好为出殡准备的黑衣,刚走出房门就与开完门的葛励打了个照面,葛励冲她点了点头,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眼前的案台跟中厅道:“这房子人来人往糟的不行,回头我们给你收拾出来吧。”
      “不用”李珊珊条件反射地回道,“我找以前的小时工来收拾就行,你们完事儿了忙自己的吧。”
      葛励看李珊珊回的干脆,也不再多说什么,笑着说了句“行”然后出门抽烟去了。
      六点左右的时候,周璇跟张志鹏来给他们送早餐,豆腐脑、豆浆、鸡蛋包、小咸菜外加一兜大素包,一群人既不见外也不多话,围坐在饭厅吸吸撸撸地吃了起来。
      吃完早饭,李芳超带着一群小孩儿准备下楼给花圈装车。周璇跟李珊珊则留在饭厅,为接下来去火葬场和上山的仪式准备着浓茶和绿豆汤。
      两人默契十足地把泡好的茶和煮好的绿豆汤倒进保温桶,随后又各自抱着一杯冰咖啡站在窗口看花圈装车。
      “谢谢你能送炜炜哥。”周璇突然言道。
      李珊珊心下好笑:我跟贺小炜虽然是要离了,但也轮得着你们这些外人替他道谢吧。于是不遑多让道:“这是我跟你炜哥之间的事儿,你没必要替他说个谢字。”于是乎,两人又回到了熟悉的尴尬之中。
      不一会儿白事儿师傅来了。这人是李芳超刚考上村官时候所在村头儿的白事行家。寸头青面身着布鞋黑褂胸口、手腕各挂一串桃木珠,长了一副老辈人眼里行走阴阳两界人该有的面相。村里人管他叫“李师傅”,所以大家也毕恭毕敬地这么叫着。
      李师傅环顾一圈人也没有多余寒暄,指着屋里各处开始指导大家布置各处。布置差不多之后,李师傅抬头问道:“摔盆儿抱照片的人找了吗?”
      按照习俗,摔盆儿也好抱照片也罢都该是小辈的事儿。但是贺小炜并没有后代,于是众人看向李珊珊想问她的意思。李师傅顺着众人也看向李珊珊,转头问道:“这家里没小辈儿吗?”
      “这还真是没有。”李芳超搓手指着贺小炜带的队员问:“他们行吗?”
      李师傅看了眼站在一边儿这群局促的孩子,点着头冲他们说道,“你们教练平时最看重哪个?过来我交代两句。”
      李珊珊本意是想拒绝李芳超的这个提议。说不上什么原因,她对贺小炜带的孩子们一直有刻意地疏离。她不认识这些孩子里的任何一个,但他们又曾经无数次地闯进她跟贺小炜的生活里。除了每天固定的训练时间之外,这些孩子们还会隐遁而贸然地出现在本该休息的周末、无数旅行的期间甚至蜜月的场景中。贺小炜总是会因为这些孩子半途被叫走,“队里有事儿”是他不容置喙地理由。
      如此高频次的无形出现让李珊珊不想跟这些孩子有任何的瓜葛,仿佛只要她离得足够远,他们就可以离他们的生活足够远。
      谁知临了,给贺小炜摔盆儿抱照片的还是这群孩子,她躲都没处躲。
      孩子们本来聚成了一个堆儿,过一会儿人堆里一个看起来特别腼腆,留着板寸黑黄精瘦的小姑娘被推举了出来。
      “贺教最看重老八,让老八给他摔盆儿,我抱照片吧。”人堆里个子最高的男孩儿说道,李珊珊隐约记得他好像叫辉子。
      “过来我给你俩说说”李师傅冲着他俩招手。
      老八低头往李师傅这边走,走到李珊珊眼前时怯生生地用家乡话喊了句“师娘”。
      “你是阳谷的?”李珊珊从尾音里听出了家乡话的味儿。
      “咱俩一个庄儿上的。”老八腼腆地回答着。
      “赶紧过去吧。”李珊珊指了指李师傅。
      从后面看老八一头短寸穿着宽大的卫衣,跟旁边的辉子没什么差别。李师傅比划着摔盆儿的动作以及之后要走的路线,两个孩子老实地点头听着。
      “一会儿谁扶他媳妇儿?”李师傅讲完动作后,抬头问道。
      “我不用扶”李珊珊赶忙摆手。
      “不是用不用的事儿,这是规矩。”
      “我扶”周璇抢过来,站在李珊珊旁边。
      “他家里没别人了吧?”
      “他大伯跟二姨一会儿过来,我跟蛤蜊扶”李芳超跟葛励对了一下眼儿赶紧回道。
      “他干妈一会儿也过来,有人扶”周璇回道。
      “行,那一会儿时间到了我说“时辰已到”,你们这些学生排成两排,给你教练磕三个响头。我说完“安心上路”老八赶紧摔盆儿,得摔的脆生一点儿。然后你们就开始哭。大个儿抱照片儿走头里,他媳妇儿站第一个,大伯第二个、二姨第三个、干妈第四个,你们这些小的就依次排队……”李师傅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一切按照排演的那样恍恍惚惚地发生,众人尽职尽责地完成着各自认领的角色。瓦盆儿碎起,哭声呜泱,人生如大梦一场。李珊珊被周璇架着走,在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中抬起眼帘,只见贺小炜那张年轻飞扬地脸被腾空抱起在电梯里。
      “媳妇儿也进来。”李师傅一手撑着电梯门儿,一手指着周璇让她加快动作。
      周璇架着李珊珊抢进来,迎面就要撞上贺小炜的照片。
      辉子牢稳地把自己教练抱在怀里,5个人的电梯并不拥挤,周璇想把李珊珊拉到后面来。
      “不碍事儿。”李珊珊若无其事地跟辉子面对面站着。在电梯下沉地十几秒时间里,在没人看到的隐秘角落里,她正用小指和无名指托着相片一角。辉子感受到相片在重量上细微的变化,下意识朝李珊珊看了一眼,然后被李珊珊一眼瞪的低下了头。
      众人呜呜泱泱地上了开向火葬场的小巴车。辉子一言不发抱着相片跟老八坐在第一排,而老八则开着窗,在路过每座桥的时候朝桥的方向抛一枚硬币。贺小炜的大伯二姨刚哭完一场在车上昏昏欲睡,整个巴车只有出风口的风声与间或的低语声。
      微雨刚过,整个城市氤氲着凉爽的湿气,开向火葬场的车摇摇晃晃,李珊珊枕着玻璃闭眼养神。她感到肩头有人在轻拍她,睁眼一看是贺小炜的二姨。
      “二姨有事儿吗?”她赶紧坐正,等着老人说话。
      贺小炜的二姨明显刚哭完,眼底还挂着些浑浊的血丝。此时她略有些局促的说道:“是这么个事儿姗姗,你姥娘这周六过85岁生日,我们跟炜炜奶奶家那边儿也商量过了,后面就都不打算告诉老人啦。所以这次咱无论如何得给她糊弄过去。你看,这次你能来一下子吧?”
      “没问题”李珊珊把手塞进二姨的胳膊缝里,点头回道。
      “我们老的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这几天最累的就是你们。周末好容易能歇歇了,结果还是得跑。”
      “这都是应该的。”
      “你跟你妈说了吗?”二姨问道。
      李珊珊顿了一下,“还没有”。
      “哎……按说应该是我们出面请你妈妈坐下来……”
      “不用麻烦,您也知道我爸前走的时候我妈就没缓过来,这会儿晓炜也走了,我也怕她受刺激再胡思乱想。等过两天我回家再找时机说吧。”
      若不是二姨提起,她这两天几乎就把王桂香女士忘记了。也是无语的很,她原本还在犹豫该怎么跟自己从小相依为命的老妈说离婚的事儿,谁知贺小炜来了个干脆的直接死翘。这就让她更不好说起了,因为她实在搞不清在自己老妈心里,是离异比较惨还是当寡妇比较惨。

      车道越来越窄,前面就是火葬场。李师傅先下车跟另一个白事儿师傅打着招呼,一行人经过一路颠簸,此时下车后,都在小幅度的伸展着胳膊腿。
      李师傅跟同行说了一会儿话后朝那人连连道谢,而后把众人引到最大的休息室。
      “李师傅咱定的是这间吗?”李芳超问道。
      “不是这间,他那家得今天下午过来,这么着把这间先让给咱们咧。你招呼他家里人坐下歇歇,一会儿等火葬场这边儿发话就是。”李师傅说着话,开始四处找兜里摸烟。
      李芳超赶紧从公文包里拿出半包塞到了李师傅兜里。
      众人正在宽敞的休息厅里低声寒暄,李珊珊招呼老八跟辉子在她身边的沙发坐下。面对师母的主动招呼,两个孩子都显得有些意外的拘谨。
      李珊珊从旁边的茶桌上俯身,给他俩一人拿了瓶矿泉水,边递边说道:“赶紧坐下喝点儿水。”
      “谢谢师娘。”两个孩子赶紧接起水道谢,眼皮都不敢抬。
      “我记得你叫辉子是吧?”
      “哎”
      “你教练刚来的时候你就在这儿,应该快上大学了吧?”
      “去年试了一下子,么考上。贺教让我先来队里当助教帮忙。”辉子有点尴尬的挠挠头。
      “他现在是丁教,带小孩儿班。”老八不失时机的补充道。
      “你现在是一级?”李珊珊继续问辉子。
      “前两年刚上健将。”辉子腼腆地笑了笑。
      “那还是得读大学啊”
      “嗯,今年再试试吧。”辉子低头说道。
      “我给你问问我们学校的体育学院有没有指标,你这边儿文化课再努一努。咱得往后半辈子打算是吧?”李珊珊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看向了老八。两个孩子都一副低头听训的模样。
      意识到自己可能又犯了好为人师的职业病,李珊珊赶紧收回刚才的问训口气。
      “师娘你真是博士吗?”老八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问李珊珊道。
      “哎”
      “咱庄上总共也没几个博士……”老八一脸崇拜地说道。
      “你知道我哪个庄的?”
      “俺教练说哩。”
      “师娘嫩知不道啊,当时贺教来阳谷选材,一听老八是你庄上的,直接就把她带市队来了。每次训练对老八都可上心,说是师娘庄的不敢怠慢。”辉子凑过来说道。
      “沾师娘不少光。”老八冲李珊珊笑着点头。
      聊起贺小炜,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逐渐走出了刚才的拘谨。这个话题让大家从贺小炜的突然离世中短暂地喘了口气。
      “俺教练老时不常说师娘。”
      “是吗?他说我啥了?”
      “俺们几个学习都不大行,他老拿师娘给俺们当榜样。说师娘学习可用功,白天晚上看书写东西。让俺们跟着学。”
      “我就是干这个的呀,跟你们练体育天天训练是一回事儿啊。”
      大家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个绑着马尾、身着黑色套装、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哪位是贺小炜的直系亲属?”工作人员环顾四周问道。
      李师傅跟李芳超都纷纷看向李珊珊。
      “我是”李珊珊应声道。
      “过来认一下人”工作人员招手站到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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