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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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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谚语有云,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杨柳;七九河开□□雁来;九九又一九,耕牛遍地走。
就在民间已经是耕牛遍地走,桃红又绿柳的时候,春暖花开,万象更新的春天也在人们的期盼中姗姗而来。趁着明媚而温暖的大好春光,寒冬时节瑟缩在家中许久的人们都换上了轻便的衣裳,迎着春风,纷纷结伴踏青出游。春天的节日并不少,三月里,热闹的的上巳节一过,再是宫中的秋千节,紧接着而来的,便是寒食的清明节了。
清明这日,天色阴阴的,空中还飘着霏霏细雨,雨虽不大,却很绵密,只消在路上走一小会,若不撑伞,头发衣服都会被雨水打湿。此情此景仿佛就象那首唐诗里描述的那样,让人只觉得心情郁闷欲断魂。
换上素色衣衫的瑶衣带着一些自己亲手做的家乡小吃,趁着好容易得到的空闲,来到宫中供宫人进香的回龙观内,在观中供奉着的天尊像前,摆上了供品,然后点上了三支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虔诚的祷告着。
大殿之上,虔诚跪拜祷告的人并不少,他们之中,有新进宫不久的小宫女,小火者;也有在这宫里已经伺候主子们许多年的老宫人;平素这些人或虚夷应承,或颐指气使,或唯唯诺诺,或位高权重,他们的品级各不相同,境遇不同,但却在这一天,成为了一群有着相同愿望的人。
无论他们身居何位,哪怕是平日吃香的,喝辣的,有人服侍的掌印、管领,说到底都已是身在“牢笼”,无缘出宫,身世可怜的苦命之人,当日既下了决心要舍弃一切,进得宫来,就已是等于割断了与世间一切的联系,只能承受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生活中一切的苦楚与凄凉。
但是,在清明时节,在一个祭祀祖先,怀念先人的日子里,他们走到了一起,来到这座寄托了他们全部精神情感的道观,为先人点上一柱清香,默默地怀念着他们的亲人,虔诚的祈祷那些逝去的灵魂能往生而去,早入轮回,不要变成可怜的孤魂野鬼。
陈芜自观后缓步而来,观后一处殿堂里,有着他特意为死去的父母与姐姐立下的灵位,在那里,他供上了几柱清香,望着那几束香柱上冉冉冒起,缓缓飘向天空的轻烟,似乎是父母姐姐感受到了他的心意一般,这让他忧伤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
刚踏进大殿,在那许多虔诚跪拜的人群中,他一眼便见到了身着素衣的瑶衣。此刻的她,再没有平时他总是能从她脸上见到的古灵精怪,笑口常开。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一脸的认真,那种对神佛的虔诚将她本就美丽的容颜竟镌刻上了几分空灵和悠远之色,一身白底蓝花的素服让她看起来显得尤其纤弱,惹人怜惜。
陈芜的眼光闪了闪,本不欲打扰她的进香,打断她与先人的心灵交流,只是躲在一边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她。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每看到她,心神就会不由自主激荡起来,但是他却知道,自从那个难堪的夜晚之后,自己心里就永远的记住了她。
瑶衣拜过了观中的天尊,站起身来,正要回身离殿,就见大殿的阴影之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探头定睛一瞧,原来是陈芜,他也在今天到这里拜祭啊!欣喜之下,她连忙快步上前,叫住了他道:
“陈芜,你也来拜祭先人么?”
陈芜见她叫住自己,于是自阴影下走出,点点头,与她一起并肩走出了大殿,漫步在一条幽静的林荫上。他见她挎着的小篮中放着几样自己以前从没见过的小食,便好奇地指着那些食物道:
“这是什么?青青的,颜色很鲜艳。”
“这叫艾草青团,是我家乡每到清明时节都会吃的一种小点心,用糯米做的,可好吃了。今天清明,我特意做了一些,除了做供品外,还准备等会把这些给娘娘他们送去尝尝。给,你也尝尝看。”
陈芜看着笑意盈盈的瑶衣递到自己面前的青色团子,没有立刻伸手接过,有些迟疑的问道:
“这……可以么?你不是还要给太子夫妇二人送去,若我吃了,还够不够?”
瑶衣听他说的那样小心翼翼,不由得笑出声来,将团子塞到了他的手中道:
“你放心吃就是,瞧,这里多着呢!不碍事的。”
陈芜剥开团子外层层包裹着的艾草叶子,一个青绿色的团子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伴随着叶子层层剥开,一股清新的草香味便悠然的飘进了他的鼻中,他凑近嗅了嗅,又轻轻地咬了一口,齿颊间顿时弥满了浓重的草香,糯糯地团子里带着香甜的豆沙,柔软绵滑的触感翻滚在他的舌尖,令他情不自禁的叹出一声赞美道:
“恩,味道真好。是你自己做的?你的手真巧!”
说罢,他又咬了一口团子,慢慢地嚼着,象是在品什么珍馐美味。瑶衣听他夸赞自己的手艺,心中自然高兴,于是一扬眉毛,有些得意的道:
“那是自然,不是我吹嘘啊,这可是姑娘我的拿手活,这还是我以前在绍兴府的时候,从一个江南名厨那儿偷学来的呢!味道的确是不错吧!”
陈芜慢慢地走着,忽得在一棵大树荫下站定了望着她,看着她得意的眉眼,品味着她那样轻松畅快的语气,皱着眉头疑惑的道:
“瑶衣,我与你认识这些日子以来,始终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一直那样的快乐!每次听你说起宫外的事情,你总是那样的眉飞色舞,看的出来,你喜欢那样的日子。那为什么你在宫里还过的如此惬意?难道你不留恋以前在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么?难道你不认为自己一辈子就要老死宫中是一件很凄凉的事情么?
我认识的每个宫人,或多或少的都曾经对宫中枯燥而寂寞的生活有过那些一些微词,但我从来没有听你抱怨过。每次在太子殿下那里看见你,你总是笑着的。即使我知道你有时听说你过得并不好,被宫里的主子们呼喝,甚至打骂,有时身上还带着伤,就算是那样,你为什么还会那样的快活?好象天下人人都对你很好!
难道你不恨她们么?难道你真没想过要改变现在的生活么?凭什么那些看着令人恶心的人就能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能那样颐指气使?凭什么他们是主子,而我们却只能是下贱的,被人随意呼喝打骂的奴才??!!”
陈芜说着说着,语速突然的快了起来,声音也开始变得颤抖,他用力的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朝树上一砸,绷紧了面部,咬牙道:
“我不相信你真的能做到一点也不怨恨,一点也不计较!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就算给人当奴仆,却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是有自己的尊严的人,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感情的东西,我们不是动物,不是畜生!我们是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有时我常常恨得想杀人!!!”
当他用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冲着瑶衣喊出“想杀人”那三个字的时候,瑶衣惊讶的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这个冲动的想要杀人的“男人”,就是一直以来她见到的谦谦有礼,温和少言的陈芜。
她看着气喘吁吁的他,从他激烈的言辞中,颤抖的双手,还有那张充满着痛苦压抑表情的脸上,她看到了一双满是挣扎与悲愤的眼睛。陡然间,她只觉得自己向来平静的心被触动了,她觉得自己心疼他,心疼这个倍受伤害的“男人”,她很想用自己的手来抚平他心灵上受到的伤害!
瑶衣低声的叹了口气,看着他那双满是愤恨的眼睛,轻轻地道:
“看来我猜的没错,你的确不是贫苦人家出身……”
“不是贫苦人家出身又怎样?难道是贫苦人家出身也就活该受这样的苦么?你自己不也是苦孩子么?难道你就甘心受这样的罪?……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不明白,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
瑶衣的话没有说完,立刻被已经热血直冲大脑,开始偏激起来的陈芜打断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只是突然看见瑶衣在这个如牢笼一样冰冷而无情的宫中居然还能活得那样自得,她能将心底的悲苦藏得那样隐晦,总是用一张笑着的面容来面对一切时,顿时觉得她那灿烂的笑容变得很刺眼,刺得他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与她相比,他觉得自己简直一无是处,心底里埋藏着的自卑感铺天盖地的朝他袭来,他突然觉得如果压抑在心中这许多年来受的苦再不发泄出来,他就一定会被活活的憋死!
“陈芜,陈芜,你不要激动,你不要激动,你听我,听我说!”
瑶衣见他情绪异常激动,于是连忙上前拼命的抓住了他不停往树上捶击的双手,等她好容易将他的手拽开时,树皮上已是斑斑血迹,他的手则被粗糙的树皮磨得血肉模糊。
“陈芜,你这是干什么!事已如此,你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自伤身体,自怨自艾,就会博得别人的同情么?我告诉你,不会,不会,在这个宫里,你越是这样,越是会招来别人的欺负和白眼!你这么做,你只会越来越痛苦,这无疑就是在慢性自杀,你明白么?
是,我知道你是家道中落,无奈之下才被迫入宫做了宦官,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更让你感到了生活的艰难。你做了被人背地里骂成‘臭老公’的宦官,做了被人看不起,被人笑话的,被人看作下贱的虫蚁的宦官,心里痛苦,自卑,最恨别人提到自己的身份,最恨别人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自己,你总是在心里比较着过去与现在生活的不同。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无论你再怎么恨,再怎么怨,再怎么留恋过去,事实已经如此,你还能回到以前去改变什么么?你如果一辈子都活在恨里,怨里,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你,觉得你是天底下最惨的人,你说,你的生活还有什么希望,你说,你今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了?
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么?你以为这个天地里,受苦受难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么?你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即使在这个宫里受了气,受了打骂都不怕,照样过得很开心,你知道是为什么?
我三岁上,村中瘟疫肆虐,父母相继感染瘟疫而去世,眼看着我差点就要被官府里的人一起与我那死去的父母活埋的时候,是一个好心的差役动了恻隐之心,将我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将我送与一户农户寄养。
五岁上,‘靖难之役’开始,天下兵祸四起,养父母没有能力再养大我,便在出门避兵祸前,将我遗弃在路边,就在我几乎要饿死的时候,是一个老乞丐救了我,给我喝了一碗从馊水缸里舀来的米汤,靠着那口米汤,我活了下来。从那以后,我就把老乞丐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人,与他相依为命。
你可以说我是个毫无大志的人,因为我直到今天,再回想起那段与老乞丐相依为命的日子,依然觉得那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是我儿时最快乐的时候。
是,在常人眼里,我们的日子过的很苦,常常讨饭都讨不着,饿得眼冒金星,有时还要被狗追,被人骂,被人赶,被人泼屎尿,三九严寒的日子我们还要穿着单薄的衣服四处敲门乞讨,但是,我还是会记得快乐和温暖的日子。
老乞丐会给我扎草做的蚂蚱哄我睡觉;他教我认字,教我识数;他会从好不容易讨来的饭里,找出那一点点带着肉星子的饭来给我吃;晚上宁愿他自己冻着,也要把他的那床破被子给我盖;他生病了,都打摆子了,也不愿意让我带他去看病,硬是把那点讨来的钱买好吃的给我吃;我被人打的时候,他会冲过来护在我的身上,哪怕他自己被人打的遍体鳞伤,他还是会朝我露出没了牙,满口都是血的笑容对我说,孩子,没伤着你吧,我没事,不用担心……
你说那样的日子苦不苦,真的很苦,但是,我却不感到自己的命苦,因为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老乞丐,是他让我童年的记忆里充满了温馨的回忆,是他让我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在和老乞丐一起生活的那四年时间里,是我最开心,最难以忘记的日子!
九岁的时候,老乞丐病死了,我又成了孤儿,只能跟着乞丐们在一群浑身散发着酸臭味的男人中间混,我饿得实在要不着饭的时候,偷过馒头;在别人打群架的时候,我也浑水摸鱼的趁乱抢了别人的钱袋,用抢来的钱买吃的,买纸钱烧给老乞丐……
我就是这样跟着那些四处乞讨的乞丐们一起,在世上一点点混大的。外面天地里的风风雨雨我都见过,也亲身体会过,你说我不明白,你说我不懂,你错了,我很明白,我都懂,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样的苦?”
说到这些往事,想到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乞丐,瑶衣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但是她依然在笑。陈芜看着她,觉得心头的激愤慢慢地开始沉淀,他的心开始平和,甚至他有种冲动,想将她揽在怀里,他不希望看见她总是笑着的脸上会有这样令人心疼的表情。
“你……瑶衣,你……”
瑶衣朝陈芜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继续说道:
“知道我是怎么进的宫么?十二岁那年,我已逐渐不再是个脏兮兮的野孩子,而逐渐的长成了一个姑娘的模样,于是,乞丐堆里有些人起了色心,他们想打我的主意,想欺负我,然后再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多亏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连夜的逃了出去,半路上冲撞了娘娘的轿子,是娘娘慈悲,听了我的遭遇,可怜我,这才将我带回的宫。
进了宫后,我才发现,与过去过的那些苦日子相比,自己简直就象掉进了福窝。这里有吃的,有穿的,有瓦遮头,有月例银子拿,逢年过节,还能有皇上娘娘赏的岁银和好吃的。这里就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
在这里被人打骂算什么,被人欺压算什么,有些伤口又算什么,这些苦难与过去我受的那些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你问我为什么总是那样的笑口常开,你问我为什么从来不抱怨,也不怨恨,那是因为这里没有我要怨恨,我要伤心的原因啊!
因为过去的生活太艰难,太辛苦,所以我更珍惜现在的生活。过去老乞丐总是教我,做人一定要知道惜福,一定要知道知足,一定要乐观的看待身边的每一件事,所以,老乞丐即使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他依然能笑得出来。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在苦日子里,活得快乐,活的随性!
看,这就是我的人生,虽然不长,却也是充满了曲折与坎坷,难道说我的人生,我的命运就不苦么?和你的命运相比,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啊!……陈芜,你听我说一句,我能理解你从出身富贵的人家变成今天的境遇,与我们过惯了苦日子的人相比,心里肯定更痛苦。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除了比那些脑满肠肥的臭男人少了一样东西之外,根本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差!
我知道你心里在乎自己少的那样东西,可是,你为什么不看看自己身上拥有的那些东西呢?要知道,你拥有的那些东西,恰恰是别人所没有的!你看你,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为人正直,听你谈吐,也象是个有才学的人,哪里比别人差了?你何必要自怨自艾呢?打起精神来,好好的在衙门里听差,以你的能耐,用你的才学,只要你能学会宽心,学会忍耐,他日一定能飞黄腾达,堪为大用的!
我不是哄你啊,是真的,我真的这么觉得啊!你看,你现在都已经是奉御了,年纪轻轻就到了这个份位,可见你是有一番本事的,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这些丧气话,让别人欺负,让别人瞧不起,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的!人活一世,图的就是个希望啊!”
陈芜听着瑶衣对自己的鼓励,终于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了下来,他听着听着,听得几乎入了神。她在说话的时候,她那双眼睛里有的只是清澈与纯明,丝毫看不见点滴的幽怨,她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坦然的诉说着自己坎坷的命运,从她的话里,他听不见一点的愤恨与不甘,他只是看到了她眼中饱含着的谢意与庆幸,他看到了她说这些话时,对自己的鼓励与安慰。
这是一个奇女子啊,一个懂得知足常乐的好女子啊!陈芜凝视着她的眉眼良久,终于唇边漾起了一丝笑容,低声对她道:
“谢谢你……”
瑶衣凑到他的下巴下,睁着一双大眼睛左看看他,右看看他,玩笑着问道:
“不生气了?”
陈芜摇头。
“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有点道理啊?”
陈芜点头。
“那有没有想通啊?”
陈芜顿了顿,然后微微的摇头。
“现在没想通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对了,你的手受伤了,现在我带你去找小顺,让他帮你包扎一下,然后你和我一起去娘娘那里送青团,好不好?”
陈芜又点头。
“耶?怎么不会说话了?你不要总是冲着我这么点头摇头的,好歹说句话嘛!我花了那么多唇舌说话,很累的啊!虽然我的话一直比较多,但是每次遇到你,也不要总是让我说那么多话嘛!你就光知道听,光知道笑,你要知道,我的嘴巴也是会累,会渴,会需要休息的嘛!真是的……”
瑶衣状似埋怨的瞅了一眼陈芜,一边撅着嘴兀自嘟囔着,一边挎着小篮朝英华殿而去,陈芜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快步的跟上前,跟在她身边,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小篮,与她一起走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