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旧事》临安客

4、凄凉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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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加深之时，苏幕遮对他说，“回去吧，你妻儿远道而来，你该回去陪陪他们。”

　　“我......”顾轻舟其实想留下来陪她。

　　苏幕遮坚决不肯，牵着他的手将他引到门外。

　　次日，太阳从弄堂连绵的屋顶喷薄而出，金灿灿地洒落满地。整个城市流动起来了，尘埃漂浮，烟雾腾腾。苏幕遮是没有多少伤感的情绪在的。往昔的经历早就让她习惯了盔甲里生存，她如同一只刺猬，浑身早已带上了刺，不会允许任何人靠近。

　　她在公议报馆还有一些私物，预备早上去拿回来，从此和那人再无瓜葛。

　　一大早，警笛长鸣，巡捕房的警察已经将报馆团团围住。沪上也从来不缺少好事者，外围有人群聚集起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苏幕遮侧耳倾听了一番，有人说是报纸上的言论揭露了某位军官的丑行，警察厅在逮捕这家报社的负责人。

　　苏幕遮的心骤然间悬了起来。

　　她转身朝街道的拐角处走去。那条路是顾轻舟从别墅来报社的必经之路，她必须得在他来之前，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她隐隐地有些不安。

　　纵然要分开，她自然还是不希望他有危险。即使如刺猬一般满身是刺，但翻过身来，她依然有软软的肚皮。更何况，那个人自己曾经爱过，现在也还爱着。

　　她看到了顾轻舟的豪华汽车正慢慢驶来。远远地，她朝汽车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前进。顾轻舟看到她很开心，在她近旁停下了车。

　　她开门坐上副驾驶，昨夜未睡好的眼略带些红肿，却盯着他急迫地说，“警察厅围住了报馆，在逮捕你。那里不安全，不要去。”

　　顾轻舟表情瞬间严肃起来，“这么快就等不及了吗？昨日刚发的言论，今日就迫不及待地兴师问罪了，张部长还真是沉不住气。”

　　他继而看向苏幕遮，随即轻笑道，“你担心我啊？”

　　还未等她回复，他已经侧着身子，吻了上来。

　　苏幕遮将他推开，略带生气，“顾轻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你知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有多危险？”

　　他重新回到座位，彷佛还在回味刚刚的美好，继而安慰她道，“别担心，这样的情况我遇见的多了。我先到租界避避风头，等风声过去，再回来就是了。”

　　他驱车前往租界。一条僻静的马路上，并排着几栋公寓式楼房。这里的空气都是清爽明澈的，像秋日的云，稀薄渺远。他带她来到了其中一间。

　　关上了门，苏幕遮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报纸上发什么了？”

　　“市政府官员张笏参与买卖鸦片的内情。”顾轻舟语气平淡，但明显带了点骄傲，“我此前乔装成客人，进入那清倌探得的独家新闻。”

　　“你得罪了这帮有权势的人，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吗？”苏幕遮担心地问他。

　　“我曾经跟你说过，新闻是我挚爱的事业，如果我知晓了内情，却保持沉默，不言不语，我是万万做不到的。”他轻声叹息，“只不过，怕是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不得回了，报社那边，还需要你先帮忙照看一下，还有很多未处理的事务.....”

　　“我......”苏幕遮转移了目光，那句“我来是想跟你说清楚，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终究被自己暂时的心软压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安心在这里待着，报社那边我会先帮你打理。等你出去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再议。”

　　苏幕遮回到报馆，警察都已经离开了，馆内一切正常，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了个简单的会议，“顾社长近日有事，报馆的一切事宜由我暂管。”

　　报馆同仁自然知道他们的关系，都默许了这份特权，自然而然是推崇她的。

　　苏幕遮偶尔也会去租界，给他带些自己做的小点心过去。

　　顾轻舟开了门，打开灯，引苏幕遮进了房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照旧把自己收拾得精气神十足，只是公寓没有剃须刀，他蓄了一点小胡子，看上去更帅气了一些。

　　见到苏幕遮，顾轻舟也很高兴，情不自禁地吻了上来。

　　他吃了几块小点心，直夸她手艺好。那样的小点心她之前也常常做给唐仁美吃，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好吃。

　　顾轻舟又问起她报社的事宜，她都做了回答。

　　“这几天你辛苦了，我想我很快就可以出去了。”顾轻舟轻言。

　　又要上学，又要兼顾打理报社事宜，苏幕遮这几天确实很累。可她听到他说马上就要出去了，自己的心又矛盾起来。现在，至少自己暂时可以不用去考虑分开那件事。

　　租界的夜格外地黑，小贩们叫卖的声音、百乐门的歌舞声一概消失，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灯也熄掉了，苏幕遮躺在他的身侧，在流泻的模糊的月光中，看见他的模样却真真切切。

　　次日出门去，秋风未起，但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早已叶落满地。

　　下午时分，在报馆，顾轻舟回来了。苏幕遮担心地问他，“那件事情过去了吗？你这个时候回来，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有个业界好友，他向我透露的消息，说他已经疏通了关系，张笏不会再继续追究了。”顾轻舟笑容轻松，“此事已过，无妨了。”

　　他迅速投入工作，很利索地处理着报社的各项事务。

　　待到所有事宜处理完毕，苏幕遮照旧略带担心，“我还是不太放心，你再去租界躲一阵吧，等此事风头完全过了，再回来也不迟。”

　　顾轻舟听出了她的忐忑，轻轻一笑，附和道，“嗯，都听你的。不过，到那个时候，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同你说。”

　　今日从租界出来，他先前往老凤祥银楼取了婚戒，才来报社的。他想，等这件事情过去，他必须要同她求婚。

　　他们在落日余晖中驱车前往租界公寓。路上，一辆车子迎面而来，毫不相让地阻挡在顾轻舟的豪车前。

　　对面的军车槽内，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跳下来，荷枪实弹地将他们的车子围住。

　　顾轻舟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被朋友出卖了。他淡定自如，处变不惊，趁着在车内的间隙，告诉苏幕遮去找一人。

　　寂寥的街头，人本不多，看到军队，仅有的小部分路人也加快了脚步，做鸟兽散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没有过多的纠缠，他们毫无顾忌地将人押解带走。

　　风卷起飘落的一地梧桐。

　　苏幕遮的心急急如擂鼓。她按照顾轻舟所言，去找了他所说的那个人。他也是他的同行，得知此消息后震惊不已，立刻组织整个沪上新闻界奔走相救。

　　他还告诉苏幕遮，张笏出了名的惧内，四姨太沈犹怜尤其得宠，如果可以，或可从她那儿走动一番。只要她在枕边一吹风，也许一切皆可事成。

　　“未嫁张笏之前，她是个不知名的小电影演员。我也不知她喜好什么，总之，你多备点金银财帛，但愿此路可通。”那人给了她一个地址。

　　苏幕遮一刻都不曾耽误，立刻朝那地址而去。

　　初见沈小姐，是在她的私人别墅。那小小的地方花砖围墙，花草葱郁，洋气十足。

　　夕阳还残留着余晖。得了允许，她进入别墅。客厅里传来一阵麻将洗牌的声音，众人正在闲聊着刚刚结束的“战局”。

　　留声机里，播放着梅兰芳的唱片。唱片里的戏曲声音很低，却又渺远，带了点回音，咿咿呀呀地将整个屋子都填满。

　　人命关天，她也不管其他，径直来到牌桌上，对着众人开口道，“你们好，请问谁是沈太太？我找她有急事。”

　　她的声音淹没在大家搓麻将的密集声中。

　　苏幕遮又提高嗓子说了一遍，声音明显带了些急迫。

　　“呦，沈太太，今日就到这里吧，看来这个小姑娘找你有急事呢。”其中一人开口，其他两人也随声附和。

　　“真是晦气。”沈犹怜将刚刚堆好的牌推倒，“那我们明日再约啊，今天就不送了。”

　　沈犹怜转头，慵懒地看向她，“你谁啊？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

　　苏幕遮看清了说话之人。一袭长袍裹着修长的身形，眼眸中的波光闪闪熠熠，正红的胭脂涂在唇上，浓妆艳抹，煽动着情欲，如人间尤物一般，美得不可一世。

　　“您的丈夫，今日光天化日之下逮捕了我的男友。他只不过是一个敢于直言的小记者而已，还请沈太太从中劝说一二，早日放他回家。我会感激不尽。”苏幕遮开口道。

　　沈犹怜点燃一支哈德门，在袅袅烟雾中回复道，“小妹妹，女人嘛，关注的不过是些羽衣霓裳，珠宝香水云云，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替你做主男人们的事情。”

　　“这些都给沈太太，”苏幕遮将所有积蓄都摆在桌子上，那些钱有之前顾轻舟给她的，有从报馆同仁那儿筹集来的，满满的有一小袋，“只要他能回家，我还会给沈太太更多。”

　　沈犹怜起身，走近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万种风情，“你觉得我缺钱啊？”

　　接着，沈犹怜又细细打量起了她，似乎要将她看穿。她穿了红色高跟鞋，要比苏幕遮高出一些，随即抬手将她的下颌抬起，眼中的光流动起来，吹开了万顷风波，“不过，我倒是看上了你这个人，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苏幕遮的心里一紧张，在这上海滩，她早就耳闻影视圈是何等的鱼龙混杂，开放奢乱。她也曾经混过那圈子，会不会......？可此刻，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

　　不过，只要能救顾轻舟，让她做什么她都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