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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亭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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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遮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秋日的街景略带萧条,但她却从中体悟出了鲜艳的色彩。太阳出来,光在街上流淌,晨风带了隐隐的生机,将十几年来的孤独驱散。
与往昔不同,今日苏幕遮穿阴丹士林蓝旗袍,显得成熟而有韵味。
路过街边一间照相馆,她见橱窗里有张披婚纱的新娘照,心里瞬间亮了。照片背后,一袭摇曳的婚纱落地,纯白胜雪,珠绣精致,引人遐想无限。
风吹进去,婚纱裙袂飘飘,层层叠叠轻纱弥漫,苏幕遮内心深处蛰伏的爱也一点点泛起,心摇摇如旌旗。
她渴望那样的时刻。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无数聚光灯下,嫁给心爱的男人,接受嘉宾的鲜花、掌声和祝福。
照相馆的学徒见她在橱窗外站了很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跑出来一通介绍,诚心道这款婚纱近日打折,劝说她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
苏幕遮想,人生穿婚纱也就一次,若是真心喜欢,她定要全力买下,绝不会去计较它打折与否。
光线移动,树边的梧桐影子照在了婚纱上。苏幕遮蓦然意识到,是她想的多了些,顾轻舟可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
她低头笑了,转而离开照相馆,往学校方向走去。
中午时分,顾轻舟开车来接了她,前往国际饭店。
“国际饭店?顾记者这是要赴谁的约啊?”昨日之事后,二人关系也更加亲密无间,苏幕遮如此问他,带点娇羞,又带点揶揄。
“去了就知道了。”顾轻舟故作神秘。
车已停在了南京西路北侧与黄河路转角处的国际饭店。在门口,有人已经在等候他们了。
那男人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一眼看上去便是精明算计的样子。在他一旁的女人雍容富贵,满身的珠光宝气。
“这是我的妹妹顾好雨,”顾轻舟向苏幕遮介绍,转身对她笑,“亲的。”他又指指一旁的男人,“我的妹夫潘大禹,银行家,外滩中国银行经理。”
“你们好。”苏幕遮同二人礼貌打招呼。
“哎呦,哥,这就是你说的正在交往的人啊?果真风姿绰约,是个妙人。”顾好雨热情地走上前,拉住苏幕遮的手,上下打量,极尽亲密。
苏幕遮总觉得,这其中夹杂着些略微浮夸的演技,有种故意的做作。
顾轻舟丝毫不觉得,他笑着同众人说,“好了,我们进去说。我定了最豪华的房间,我们边吃边聊。”
午餐很丰盛,作为家宴,众人聊的家常较多,顾轻舟也趁机向银行家询问些经济方面的新闻和政策。
苏幕遮不想听,也听不懂。
顾好雨怕她一个人清冷,拉着她问东问西,从读什么书到夜巴黎香水,从好莱坞到留声机,样样不落。
苏幕遮说不上来有种怎样的感觉。顾好雨是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名媛姿态,与顾轻舟骨子里的潇洒肆意截然不同。
而且,苏幕遮早就习惯了孤独,她总是喜欢将自己包裹起来,面对外界的热情带了许多高贵的冰冷和拒绝。顾轻舟是个例外,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与他的家人和亲人亦亲密无间。
她只是简单地同顾好雨搭着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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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课业的时候,苏幕遮常常往顾轻舟小小的报馆跑。一方面是因为想见他,另一方面,也是应了上次他说的话,偶尔给那小报的文艺副刊写写稿。
至于那小报的“来电”“专论”“要电”“时评”等专版,她从来不会关注。
在这沪上,男人们关注家国天下,女人们关注风花雪月。即便普及了女学,苏幕遮在学校学的最多的,也逃不出文学和艺术的范畴。那些所学,不过是教她如何成为端庄贤淑、温婉大气的名媛淑女罢了。
报馆位于两条街道交汇处,宽敞明亮,门楣上“公议馆”三个字耀眼夺目,一看便是顾轻舟阔绰的做派。报馆坐南朝北,是一处三层小楼。小楼是带有新古典主义装饰风格的近代欧式建筑,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底层是报纸印刷工厂,二层有办公室、编辑室、会客室、校对间等房间,三层是顾轻舟的私人公寓,颇为豪华,他常常在这里休息、放松。
那日沪上阴雨绵绵,苏幕遮来到报社,走过三层奢华的廊道,敲开了他公寓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女子。她中等身材,衣着质朴,一双眼睛放着温和的光,典型的淳朴的农村妇女形象。她的身旁,还有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迷茫地盯着苏幕遮看。
“你是?”苏幕遮不知何人在顾轻舟房间,小心翼翼地出口问询。
“我是顾轻舟的妻子,他在家里,进来吧。”那人有些局促,低头垂眸,拉着孩子侧过身来,给她让出一条走道。
窗外一道闪电亮起,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苏幕遮的心,也如这厚重的声音一般,重重地敲击起来。
顾轻舟走来门口,看到苏幕遮的那一瞬间也愣在了原地。眸中的光满含抱歉、心疼和无奈。
“你先别生气,听我说好不好......”他上前一步,靠近她。
“你别说话......”苏幕遮伸出手来阻止了他,她需要自己消化一下。随即挪着步子后移,转身下楼,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屋外的雨水倾盆而下,一视同仁地浇灌着整片大地。她就那样急急地跑在风雨中,连放在报馆门口的伞都不曾携带。
穿越纵横的街道和避雨的人群,她一路跑着回到小巷。昏黄的路灯亮起,秋雨斜斜地下个不停,在朦胧的灯光中凄迷怅惘。
她想,她才18岁,但还是太天真了些。在这世界上,她永远都是最多余的那个人,无论是在亲情里,还是在爱情中。
她曾把心那般真诚地交给他,却在此刻破碎殆尽,痛入骨髓。这原是她的错,除了自己,她本不该相信任何人的。
回到家里,她脱掉淋湿的衣服,洗了澡,换了厚厚的睡衣,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窗外的麻雀躲在屋檐下避雨。苏幕遮湿了眼圈,此刻和它产生了莫名的共情。
顾轻舟开车来到她的住所,将车停在路灯下,冒雨来到她的屋舍前。
他喊了半天,苏幕遮躲在里面不闻不问。他掏出了钥匙,径直开门走了进来。
那钥匙是唐仁美走的时候留下的,她给了他。
身上湿漉漉的,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淋的起了褶皱。
顾轻舟走来她的身边,轻轻地捧起她的脸,“一个人就那样跑回家,你有没有淋雨?需不需要去医院看一看?”
苏幕遮放下他的手,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语气波澜不惊,眼角泛起了隐忍的红,“她是你的妻,是吗?你结过婚了,对不对?”
顾轻舟心里一阵心疼,又满是愧疚,“是,她是我的妻子。包办婚姻,父母之命,数年前我们就结婚了。她很贤惠,也很尽责……我忙事业的时候,是她在帮我照顾乡下的父母。我今日也同她说了与你之事,她也很大度,没有在意,答应我会同你好好相处……”
“可我在意。”苏幕遮柔声开口但语气坚定,“顾轻舟,五四运动后,一夫一妻制早就写进了民国婚姻法,大清早就亡了……你有什么资格脚踏两只船,两边温柔乡?”
可她发现这样的理由其实根本站不住脚。别说说服对方了,说服自己都难。自己的父亲不是最好的反例吗?有钱了,想娶几房姨太太,都由自己说了算。
顾轻舟上前抱住她,真诚开口道,“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我是爱你的,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如此心动过。你放心,如果......如果你不愿同她共侍一夫,我当然更尊重你的想法。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的,好吗?我会同她说清楚,给她一大笔钱,我一定可以解决好的,相信我……我只想告诉你,我要娶你,在我心里,我唯一的妻子只能是你,你明白吗?”
苏幕遮痛苦地待在原地。曾经,父亲因为那新娶的姨太太,无情地抛弃了母亲和自己。现在,她若是如此做,与当初的张素云有何分别?可眼前之人,自己分明也是深切地爱着的。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茧房之中,被死死困住,矛盾纠结,逃不掉,出不去。
她环上了他的腰身,眼泪早已毫无预兆地滑落,“你知道,我也是爱你的,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为什么……”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替她擦掉眼泪,“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我们分开吧。我不愿委屈自己,但也不愿伤害别人。顾轻舟,分开吧......于你我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她流着泪同他说。
“我不要,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和你分开。”月色洒进屋内,他借着朦胧的柔光吻上了她的唇。
苏幕遮沉浸在他的吻里,但内心已然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