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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行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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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伊始,学校要制作学生证,要求每人提交一张个人照。
学费尚且没有着落,苏幕遮不知道有没有去照相的必要。
唐仁美走的时候留下了一点钱做日常开支。思来想去,苏幕遮最终还是决定先照了相再说。
无论现实如何,她必须得承认,她是留恋学堂的,也一直设想着凭读书闯出一条出路来。
照相馆在南京路,店面不大,却布景新巧,颇为时髦。橱窗陈列着明星的照片,用于招揽客人,照片里的主角笑靥如花,美艳绝伦,却千篇一律的浮夸。
苏幕遮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一层空荡荡的,并没有人。红色的地毯一直夸张地铺到了楼上。
“您好,有人吗?我照相。”她礼貌询问着,接着朝二楼拾级而去。
二楼是摄影室。山水风光、亭台楼阁以及西洋油画、自鸣钟的拍摄背景设置多样,让人眼花缭乱。
一旁陈设的沙发上,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正在随意翻阅着相册。他大概三十岁左右,戴金丝眼镜,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衣服平整的没有一个褶子,手上佩戴着昂贵的手表。
苏幕遮见过那款表,父亲就曾经买过那样的名表。
虽然心中略带疑虑,她还是出口道,“您好,我拍照。”
那人抬起头来看向她,言语轻柔,微笑道,“对不起啊,我不是这儿的老板,我只是他的朋友。他暂时出门去了,一会就回来,你稍等一下。”
苏幕遮看清楚了。他肤色白皙,五官清秀,棱角分明,柔和的笑带着一抹俊俏,又带一丝温柔。
“哦,这样啊。我现在着急上学,那我改天再来好了。”她如是说完,转身欲离开。
“小姐,”坐着的人猝然起身,喊住了她。苏幕遮听见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对相机也颇有研究,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帮你拍吧。”
苏幕遮没有拒绝。仅仅是一张学生照而已,谁拍都一样。
他将她带到各式各样的布景前,“选一个背景吧。”
“不过是个学生证件照,纯色就可以了。”苏幕遮柔声回复。
那人拉开了白色布帷,让苏幕遮站在背景前。聚光灯打开,灰暗的摄影室亮了一些,冷寂的气氛也带了些温度。
从事新闻行业,他的相机也曾对准过无数人,捕捉过很多瞬间。但在那水银镜头下,看着苏幕遮倒置的影,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和别样的情愫。
她不是惊心动魄的美艳,却让人如此舒适、自然,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大方,不做作的雅致。
他按下快门,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相馆的老板在此刻回来了,恰逢其时。
苏幕遮询问了价格,付了钱,约好了取照片的时间,匆匆离去。
“小姐,”刚刚给她拍照的那人追了出来,得体地询问她的意见,“我叫顾轻舟,可以认识一下你吗?”
来来往往的大街上,有轨电车的声音叮叮当当,海关大钟也敲响了,提示着时间。
苏幕遮简单回应了他,着急前往学校。
“你快迟到了吗?我开车送你一程。”他也不待她回复,便到不远处开了气派的汽车来,摇下了车窗示意,“愣着干嘛?上车啊,不是快迟到了吗?”
苏幕遮犹豫了一下,打开车门上了车,告诉他学校地址,末了,还不忘道谢。
“不客气。”顾轻舟笑着回复。接着,他侃侃而谈,很快就将车里气氛活跃起来。
“你是做什么的?”苏幕遮很好奇,猜测他可能是这上海某个没落贵族家的花花公子。
“我是小报记者兼社长,《公议报》,听过吗?”他满怀期待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苏幕遮诚实地回复,“没有。”
“那你平日里读些什么报?”
“《申报》和校报。不过,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读学校的报纸了。”她又想起了伤心事,低头卷着衣角,自顾自言道,“我得想办法找爸爸要学费了。”
***
英美文学课上,老师用地道的英文讲着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窗外依旧是明媚的春天。今日,苏幕遮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一直掠过顾轻舟的模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句诗中的“君子”,也有了具体而真实的形象。
她不想听此时所学的内容。莎士比亚的戏剧总是带有悲情的色彩,叫人对爱心生绝望。罗密欧与朱丽叶诚挚相爱、誓死相依,却终究难逃宿命,身死影灭,像极了中国的梁祝。
课间,她去找了校办负责人,询问学费之事可否宽限几日,她承诺会尽快找父亲补了这空白。
“你的学费,有位叫顾轻舟的先生已经帮你交了啊。”负责人笑呵呵地回复,“别担心啦,安心上学吧。”
在朋友的照相馆,顾轻舟在显影液旁,焦急地等待着照片从中出现。他不知怀了一种怎么虔诚的心,如同刚玩相机时等待成片一般急迫。不过那个时候是因为技术,此刻却是因为人。他心里想着给她拍照时的模样,不自觉地弯起了眉眼。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摄影的朋友看他对着一份未洗出来的相片笑不可支,忍不住问他。
“秘密。”
没一会儿,苏幕遮姣好的容貌从显影液中慢慢浮现出来,顾轻舟用镊子将那薄薄的照片夹起来,放在一旁的台子上等待晾干。
随后,他将洗出来的照片包好,给她送到学校去。
苏幕遮再见到他时也很开心。她接过来照片,诚心道,“有劳你亲自送来。还有,谢谢你为我垫付学费,我会尽快将钱还给你的。”
“无妨。”他还是如第一次见面时笑意盈盈,“苏小姐不是学文学的吗?我看你在你们校报也经常发表文章,不知道对我们报纸的文艺副刊可有兴趣?我想邀请你在报社兼职,我会为你提供一份不错的薪资。”
顾轻舟有自己的私心。
“嗯,我愿意一试。”苏幕遮也有私心。
在孤苦无依的日子里,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顾轻舟如一束光,走进了她的心。
他开始了和她的约会。周末,他们会一起看好莱坞的影片,在朦胧的灯光中享受西方的罗曼蒂克;也会在雅克红西餐厅共进晚餐,在点缀着艺术品的巴黎式房间,感受二人独处时的快乐与安逸。
苏幕遮逐渐对他有了一些了解,心里的某些情愫也在慢慢滋生。
他开一家报馆,虽然没有《申报》规模那么大,但也有员工十几二十人。重大新闻他常常亲自采访,报纸销路似乎也颇为可观。
记者需要长于社交,善于周旋各方人物,注重仪表气度自是应有之意,可苏幕遮总觉得,顾轻舟似乎有些过头。他总是将自己收拾地极其精致,服饰踰侈,灯红酒绿,锦衣玉食,豪车出入,俨然不像一个记者的模样。
苏幕遮曾经见过他抽的烟,精致的烟卷绝非万宝路可比,那上面还印有“顾轻舟制”四个字样,极其珍贵。对客之时,客人都舍不得抽,顾轻舟且吸且谈,豪情绝世。
女人一旦爱上一个人,总是毫无顾忌地坠落。苏幕遮原本是不太喜欢这样张扬的性格的,可对顾轻舟却是例外。那些骄奢的毛病,苏幕遮也不甚在乎了。
她心动了。
***
半年后,苏幕遮收到了唐仁美的来信。她跟戴先生又有了一个孩子,本月廿三满月,她写了地址邀请她前去参加满月宴。
顾轻舟陪她一起前往戴公馆。
苏幕遮在冠生园买了精致的小蛋糕,表达自己的心意。
戴公馆里一派热闹喜庆。唐仁美看到苏幕遮身侧的顾轻舟时,开心之情溢于言表。她看男人向来毒辣,是富是贵,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因为所有的心事都在儿子的满月宴上,她对苏幕遮也没有过分的亲热。
午饭时,戴家人围坐在一起,美味佳肴、香槟酒水摆满了圆桌,桌子正中,定制的三层蛋糕奶油挂在外壁,香甜可人,馥郁芬芳。
不起眼的角落,她买来的蛋糕被随意地闲扔着。一如她的人生。
唐仁美怀中抱着可爱乖巧的男孩,接受大家的祝贺。
山珍海味,满座繁华。大家都未曾刻意冷落她,可苏幕遮还是感觉到了绝望而冰冷的疏离感。
她不属于这里,永远都不属于。
***
顾轻舟的别墅在闹市的一角,安静恬淡,柳暗花明。夜晚的月色柔和地照在这里,朦胧剔透,如入仙境。
顾轻舟带苏幕遮走进豪华的别墅,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这儿。雕花的围栏,螺旋而上的楼梯,绣花的帷幔,茉莉花的香气,将所有的娇艳风情显示到了极致。
他们坐在别墅外的小花园聊天。
“你的私生活过于骄奢,不像记者。”苏幕遮说。
“我觉得只要能采写到好的新闻,那就是你专业能力的体现。它与我的生活如何,毫无关系。”顾轻舟看着她道,“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候,也喜欢过打网球,玩相机,骑马,射箭,上海流行什么,我就追逐什么。”
“那现在呢?你喜欢什么?”苏幕遮问他。
“我喜欢你。”他诚挚道。
苏幕遮红了脸。
顾轻舟笑了,“我开玩笑的。其实,自从接触了新闻,我就找到了今生之最爱。这是我愿意为之奋斗一生并献身的信仰。后来,遇到你,就像我当初爱上新闻一般,我的心里也不再浮动漂泊,从此有了归属。你和新闻,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苏幕遮听得很感动。
回到房间,苏幕遮洗了澡。她穿了顾轻舟宽松的白色衬衣,未擦干的水珠将衣服浸透,薄薄的像纸一样。
顾轻舟只扫了一眼,便匆匆的别过头去。
他的心怦怦直跳。
“你休息吧,我……我去另一间房,晚安。”他结巴道,说完准备离开。
苏幕遮伸手拉住他,深情地看向他,“顾轻舟,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人在绝望孤独的时候,总想要找一个心安之处。
“我……”平日里能言善辩的人此刻竟变得木讷呆板,苏幕遮只觉得好笑的很。白间在戴家的孤独情绪也慢慢消散。
她踮起脚尖,无师自通地吻上了他的唇。
半满的月慢慢爬上天边,别墅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顾轻舟扶着她的腰身,低头回吻她。
他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汹涌澎湃。
他们并肩躺在枕头上,天上的星星伸手可及,卧室的灯光闪闪烁烁,彷佛在朝他们微笑。
这一刻,她完成了女孩向女人的蜕变。
第二天一早,顾轻舟已经离开了。他留了纸条,说有新闻采访去了,让她吃了饭自己上学去。
阳光照射进来,明媚温暖。苏幕遮回味思索着昨日的一幕幕场景,唇中不禁泛起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