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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韶光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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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贱 良辰美景奈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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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犹怜系好自己的衣服扣子,从小野的住所出来,岗哨问她,“沈小姐今日要回去吗?”
“是,今天是我们的除夕夜,要回去守岁的。”沈犹怜继而叮嘱,“小野将军累了,休息了,不要打扰他。”
雪还在细细簌簌地下着,地面上的雪有的却融化了,踩在地上一滩一滩的,淌着污浊的泥水。她叫了黄包车,朝爱丽丝公寓而去。
爱丽丝公寓在热闹处。临近家了,沈犹怜却不让车夫再往前走了,下车自己步行回家。
零点过后,家家户户都放起了鞭炮,一连串的声音此起彼伏,火药纸如落英一般,掉落在泥水里,铺了个满地红。爆竹声像是要炸开一个新纪元,轰轰烈烈连绵不尽。路边的霓虹灯闪烁,和雪的白交织在一起,浪漫唯美又有声有色。
她走过这条街道,回想着一些过往,顿觉恍如隔世。
快到爱丽丝公寓时,沈犹怜看到一个老人,坐在街角的石凳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她的身上落满了微小的雪,身后是五彩缤纷的花圃。
待离近了,沈犹怜听出了她唱的是昆曲。待老人间歇的空闲,她问起了她为何除夕夜,要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唱戏。
“时局艰难,昆班也解体啦,我还是改不了这爱好,街头随便唱两句。”老人拍拍衣服上的雪,“戏班已解散,便不知何处是家啦,也不知到何处唱戏啦,也再没有人听啦。”
“阿婆,您再唱一曲吧,我爱听。”沈犹怜穿了大衣,笔直地站在路灯下,发出了最诚挚的请求。
何处是归程?她想,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吧,找不到出路,被永远地堵在了死胡同里。可是,她不甘心,她想掌握主动权,于是终于冲破了那壁垒,从死胡同里逃出来了,可除了死亡,自己也终于没有任何退路了。
“真的吗?”老人的眼里都放了光。她略一思考,便清清嗓子,唱了起来,演唱的是昆曲经典曲目《牡丹亭》折子戏《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吴侬软语的念白,将人瞬间拉入了情意绵绵的场景。
沈犹怜痴痴地听完了整段戏,从包里掏出些钱来给她,笑着道,“阿婆,谢谢您。在这样好的光景下,让我听了这样好的一支曲。”
回到了公寓,她走进卧室,站在窗边凝神,一朵盛大的烟火在空中炸开,散成五颜六色的美景。她看完了,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不敢再触碰这份热闹。多看一秒,就怕自己会多一份留恋。她打开了浴室的水,流满了浴池,舒舒服服地躺进去。
雾气越来越大,温热的水汽濛濛地扑面,凝成细细的水珠。朦朦胧胧中,脑海中闪过的人物是苏幕遮,场景是刚刚看到的盛大的烟火,耳畔的声音是刚刚听到的优美的唱词。她舍不下五彩斑斓的世界,舍不下这些心心念念的羁绊。
“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轻轻地说,继而泪流满面。
全身的筋骨都酥软之时,她拿起了身边早就准备好的刀子,朝自己的手腕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喷洒出来。她将手腕收回放入水中,浴池的水被鲜血染红,她被红色的血和白色的雾吞噬,闭上了眼睛,微笑着走向她的极乐世界。
***
新年伊始,家家户户的人穿戴整齐,笑呵呵地互相祝福着新年欢喜。苏幕遮呆呆地守着被砸的报社,坐了一夜,天大亮时才勉强洗把脸,蓬头垢面的走出了报社。
街边的小贩在这大年里已经出摊了,几个人坐在一起,热闹地聊着天。
“老板,来碗馄饨。”苏幕遮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起来。
一旁几人讨论着时事,因为害怕惹祸上身,也不敢太高声。他们就在苏幕遮的隔壁桌,她听得一清二楚。
“据说,小野今天早上被发现死的时候,身子早就僵硬了。法医说致命伤在咽喉,是用簪子之类的东西插穿的。”
“啊,哪位英雄人物做的这件事啊?如此大快人心......这可真是新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啦。”
“好像是......他平常很宠的那个戏子,叫什么沈犹怜,唱戏很好的那个......昨天晚上到过他住所的只有她,听闻一大早日本兵就出动了,到她的住所去抓人了。”
“您的馄饨。”小贩将热乎乎的早饭摆上来。
苏幕遮丝毫顾不上,起身直接来到几人身边,出口焦急地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你说沈犹怜杀了小野,有没有搞错?”
“嘘,”那人吓破了胆,“都在这样传,消息应该无误。你这么大声,是不要命了吗?”
苏幕遮转身急匆匆地走了,连那馄饨也没喝。她的心里莫名地怦怦直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极度的担心和忧虑。
到了爱丽丝公寓,那儿浓烟滚滚,几个日本士兵在贴着封条,拉着警戒线。有一些群众零散地围在周围。
“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苏幕遮慌忙出口问道,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人捂着嘴低声道,“一大早日本人就来到这儿,说是捉拿要犯。可当他们进去的时候,这房间里早就一片狼藉了。浴室起了火,这家主人当时好像在浴室洗澡,被发现时早已成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日本人没有抓到人,气急败坏地走了,还把尸体也拉走了,说是要示众。”
苏幕遮的眼前慢慢洇出了一片水汽,有一个人在鲜血中向她微笑,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必须得承认,对沈犹怜,自己此前也出口过那些恶毒的诅咒的话,可当听到说被烧焦的尸体可能是她的时候,她还是心痛到窒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报馆的。昨日两个人针锋相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苏幕遮想不明白,为何仅仅过去一夜,小野就被刺杀了,那人也同时丢了命?
她的思绪很乱。
没一会儿,有人登门了。苏幕遮抬头,那人正是六子。他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像是丢了魂魄,尽是一副狼狈摸样。
她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他,可又不知从何问起。
六子却同她说起了往事,“苏小姐,曾经您让她帮忙救您的丈夫,去执行救人命令的人是我。是我晚到了一步,没能成功救了您丈夫。您若是恨,就恨我吧。千万不要恨她。”
“她果真......死了吗?”苏幕遮声音哽咽了,“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刺杀小野,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她死了。日本人将她的尸体挂在黄埔河畔,借以警告那些叛逆者。苏小姐,这些年来,我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我知道,跟着她不会错。很多年前,有人曾经让她加入军统,被她拒绝了。也许后来,她还是悄悄加入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六子淡淡地说。
直到此刻,苏幕遮便将一切都明了了。她昨日那样做,也许只是想让自己置身事外,保全自己。她又联想起了之前的遭遇,也许也是她在背后做了些牺牲,才换得她的自由。
连她身边的一个小跟班都理解她,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的行事,可自己却从来未曾相信过她,一意地随意揣测她的罪恶,控诉她的恶行,直到最后,逼迫地她无路可走,只能以此自证清白。她是害死她的凶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直到临死前,她会在想些什么呢?是带着无限的恨意离开的吗?
六子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劝慰道,“这些年来,她活的很压抑,很矛盾,很痛苦,我想走到今日这一步,也并非都是因为苏小姐。你不必自责,我了解她,她更不会责怪你。”
苏幕遮跌坐在冰凉的地面,心痛涌动出来,她又艰难地将它按回去。
“苏小姐,告辞了。”六子说,“多多保重。”
***
新年的第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临近傍晚,天慢慢黑了下来,茶馆内,六子和林亦对面而坐。
“对不起,昨日你同我说了她的反常,我到那儿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林亦悲切地说。
“不怪你,林经理。”六子眼神无光,声音平淡。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亦问他。
六子抬头笑了,“以前在戏班,我不想唱戏天天逃跑的时候,每次都是她把我带回家。这次,我也要带她回家。”
六子离开了,林亦从二楼看着他的消失的背影,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夜黑透了的时候,六子已然来到了黄浦江畔。简易搭建的刑架上悬挂了一具烧焦的尸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日本人的探照灯闪过,一束光便照亮了暗夜。
六子身手好,他利用探照灯闪光的间隙,几步来到了尸体旁,将那尸体从架子上放下来。
下一刻,无数的灯光亮起来,埋伏在四周的日本士兵一拥而出,围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果然有同伙。哼,可千万别让他跑了!”日本官兵自信满满地说。
六子旁若无人,丝毫无所畏惧,抱着那尸体,洒落了眼泪,“我记得我们在戏班时的所有岁月,那是我此生最难忘的日子。我也从来未曾对你说过,其实从我们第一次合作排练《霸王别姬》的时候,我就入戏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总说我年纪小,我想,我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就可以保护你了。”
日本官兵一枪打在了六子身边,叽里哇啦说了一通,翻译官道,“你已经无路可退了。和我们合作,说出你背后的同谋,还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六子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那尸体盖在身上,将她包裹地紧一些,众人看到了他腰间挂着许多石块,沉沉地坠着身体。
滚烫的眼泪滑落,六子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柔声道,“新年快乐。”
下一刻,他抱着她起身,一跃跌入冰冷的黄浦江。
日本士兵始料未及,包围过来看着江边的涟漪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