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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诉衷情 ...

  •   诉衷情 “我曾爱过一个人”

      ***
      蒙着眼睛的毛巾被扯掉,苏幕遮模糊地看到了周边的环境。四周是晦暗的,墙上的小窗透进来一点光,空中的尘埃粒粒分明,牢间的一角随意地搁了一张草席,白色吊灯悬在房梁上,一晃便令人头晕目眩。苏幕遮搀扶住墙,才不至于跌倒。

      “这个牢房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是不是很有心?”张绪在牢间踱了几步,来到她面前,“不妨告诉苏小姐,这里只住过两位‘宾客’。一个是你,一个嘛,就是你那已经入了黄泉的丈夫。”

      苏幕遮想起了她为顾轻舟收尸时,他身上随处可见的伤口,心不由地疼了起来,她面容发白,愤慨地质问,“他临死前,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父亲说,只要他肯公开道歉,说报道父亲贩卖鸦片的新闻是假的,他可以放他一条生路。没想到啊,这文人也是一身傲骨,打了一天一夜,硬是扛着一口气,怎么都不服从。苏小姐待会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这里定然有他的痕迹。”

      “你混蛋!”苏幕遮咬着牙听他说完,脸上不知何时已挂满了眼泪。

      他语气清淡,又颇具威胁,“眼下,苏小姐还是多担心自己比较好一点。今晚先好好休息,明日,我亲自将你报道中写到的那人带到你的面前,让你可劲痛骂。”说完放着笑离开了。

      苏幕遮缓缓走向那方草席,待离近了,才发现上面残留着大块的血迹,它们零散地分散在各个地方,渗入席子下面,凝结成一团一团的血红。墙壁上有几个小字,大概是他受刑后写上的,歪歪斜斜的不甚工整,一旁还残留着几滴血迹,如同戏剧里英雄谢幕前最后的血雨。

      她无助地蜷缩在墙角,修长的手轻轻地抚过那几个字,内心泛起了无言的痛。他在何等绝望的境地,还保持着如此纯粹的赤子之心,像一个热血的斗士,为了不可掩盖的真相而战,至死方休。

      夕阳的余晖透过那个小窗户照射进来,将墙上的小字照的金光灿灿,“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海边的长凳子上坐了两个人。太阳贴近了,海将天空和大地分了界,到处都是一片金黄。几个小孩子赤脚在沙滩里跑,海水倒映着他们的影子,无忧无虑的,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真是夕阳无限好啊。”沈犹怜望着眼前的美景,感叹道。

      林亦沉默不语,他知道她向来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又过了一会,她点了一根烟,望着天边自由的海鸥,眼里全然是复杂的苦闷,良久,她说,“今日宴请,小野说想听我唱《霸王别姬》,我拒绝了。”

      “你永远不为日本人开嗓,这是你的底线,我知道。”林亦侧首,看向她的侧颜,眼神定格在了这幅美景中。

      “不,我决定为他唱这出戏。”沈犹怜语气很冷,像是剖开了血淋淋的过往,置身于冰冷黑暗的路上,无奈痛苦却只能往前走。

      林亦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数年前,沈犹怜所在的戏班子在苏州演出,他在戏台子下看戏,一眼便看中了沈犹怜。流畅的动作,美艳的容貌,铁打的傲骨,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好苗子。他坚信,只要稍加培养,她定然能够成为一把消灭敌人的利器。

      他听闻她很小就在戏班子里学京剧,那老班主更是将她视如己出,传授学业,抚养教育,感情颇为深厚。

      他得先说服沈犹怜,于是毫不掩饰地找她摊牌了。

      “林经理是要我换个行业,放弃唱戏,进入影视圈吗?”

      “是请你换个行业,但影视只是一个幌子,最终的目的,想让你,加入军统。”他刻意强调了后面四个字。

      沈犹怜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身边的小跟班六子拿着“大样枪”,将人叉出戏班租地的大门,她并未阻止,倚着门壁道,“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戏子而已,只想每天唱好我的戏,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林经理太高看我了,恕难从命......”

      在门关闭的时候,林亦还是将自己的西式名片从门缝中塞了进来,叮嘱道,“沈小姐若是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再后来,日本人逼迫那个戏班子登台,为士兵演出。老班主是北京人,刚从沦陷的故土逃到南方去,国仇家恨齐上心头,于是立下了规矩,坚决不允许戏班成员为他们唱戏。日本人逼迫的紧了,以整个戏班的身家性命为要挟,老班主无奈之下应承了,唱戏可以,只他一人唱。

      他遣散了所有人,换上了压箱底的戏服,在戏台上悍然演唱了《请宋灵》。当唱词到岳飞得知二圣已死,痛苦地抚着棺椁将他们的魂魄迎回归故土的时候,字字句句,先生唱的哀婉悲怨,情难自已。

      台下的日本人并未听懂,看到戏台上的人如此入戏,感染力如此之强,听得都入了迷。

      一曲毕,老班主起身抹掉眼泪,挺直了脊背站在戏台上,岳武穆的红脸在老人的愤怒下愈加发红,他手指着底下的人,慨然陈词,“想我泱泱大国,文化博大精深,这京剧更是国之珍宝,它所传递的精神与情感,岂是你们一个岛国的鼠辈所能理解的?啊?”

      翻译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译出来。戏台底下的军官站起身,眼睛微微抬起,看着台上的老人,轻笑道,“先生今日的戏服很好看,可惜,它一会就要被血染红了。你一身傲骨,舍身求死,我当然要成全你。”

      手枪从腰间掏出来,戏台上一片血迹。老班主在大笑中轰然倒地。日本人派人到了戏班,见人早已四下散去,一把火将那儿烧了个精光。

      火都烧尽的时候,天空下起了蒙蒙小雨。沈犹怜并没有走,亲眼见证了戏班发生的一切。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林亦的。头发湿漉漉的,几乎黏在了脸上,但眼神却无限坚定,“你当时说,我若后悔了可随时找你,现在还来得及吗?我只有一个条件,除了不为日本人唱戏,我什么都可以做。杀人偿命,他们欠下的债,我全都要讨回来。”

      落在沙滩的海鸥扑腾着翅膀起飞了,林亦的思绪才被牵回来。

      “谭秋心掌握的机密毕竟有限,如果能因此得到小野的青睐,直接到他身边去,我想我能提供的情报价值,也会更大。这比杀了他更有意义。”

      “你为什么突然间要这样做?若非特殊原因,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触碰你内心的原则。”

      烟卷快燃尽了,沈犹怜并未意识到。她轻轻地说,“因为,我想救一个人。”

      “救谁?”

      “苏幕遮。她报道了我杀苏童的事儿,被张绪抓起来了。宴会结束,张绪对我说,若不是看在我还有用,一定会杀了我。我想,他定然在打这个主意,想让我对小野妥协,他自己也可以在他面前邀功了。张绪知道我重情谊,他抓了苏幕遮,而她又救过我,他定然会拿她来要挟我。可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她报道上揭露的人就是我,他觉得我应该对她有恨意,所以拿不准我的态度,定然会试探我。”

      “你对她,真的很不一样。”林亦说的自然是真的,她说了一大堆,但他一下就听出来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要救她。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想让她好好活着罢了。”

      “可这样一来,她对你的误解会越来越深。”

      “我已然如此了,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还在乎别人如何看我吗?”夕阳最后的光落下,沈犹怜眼里的光也跟着暗淡了,她自嘲道,“我就是你手里的一颗棋子,就连牺牲苏童将我安插的更深一些,我都不配知道。你一步步将我逼上被国人误解的道路,现在又反倒同情起我来了吗?”

      “我说过,任何人为了国家都可以牺牲,谁都不例外。包括声誉,包括生命。”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苏童这般无畏的牺牲,本就没有必要呢?”沈犹怜说完了这一句,不再多说,也不再倾听,起身离开了,将林亦一人留在空荡荡的长凳上。

      ***
      次日,张绪果然邀请了沈犹怜到他的监牢去。

      刑房里,苏幕遮被绑坐在电椅上,毫无畏惧。沈犹怜看到她额头上的血痂,便知张绪为泄愤已经动过手了。

      他让左右退下了。

      “苏小姐,五姨娘,我们三个人能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张绪走过去打开电源,那三个不同挡位的按钮便亮了起来。

      “这可是专门用来问口供的电刑设备,国外进口的,据说三个按钮电流由弱到强,能让人循序渐进地体验曼妙的感觉,苏小姐今日真是有福啦。”

      他又转向沈犹怜,“五姨娘,你可是此事的最大受害者啊,被人如此揭发,你不想泄泄愤吗?奥,我都忘了,她此前还救过你呢,你说,对她,你到底是感恩多一点呢,还是怨恨多一点?”

      沈犹怜默不作声。张绪不再拖泥带水,“那我姑且猜你恨她吧。五姨娘下不去手,我来帮你。”

      他转向苏幕遮,“苏小姐,说吧,谁在背后指使你,让你如此行事,将此事报道出去,与大日本帝国作对的?”

      “千万读者和国人指使的,够吗?”苏幕遮轻笑。张绪点点头,也笑了,“但愿待会苏小姐还笑得出来。”

      按下第一个按钮,通电的灯泡闪了一下,那电流便顺着电线传遍全身。全身不由地痉挛,电流所过之处,血液剧烈地奔涌,五脏六腑如同在接受炙烤,她的手握紧了冰凉的座椅,任凭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席卷全身。

      沈犹怜在一侧静静地看着,这电流也如同流进了自己的身体,激起了万分痛苦。“再等等,再等等......”她强迫自己沉住气。

      张绪又按了一下那按钮,室内的灯光又亮了。

      “苏小姐,这才是开胃小菜啊,怎么样?还满意吗?”他将她被细密的汗珠黏在脸上的发拨开,“你若再坚持下去,我可要心疼了。”

      “少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苏幕遮气息弱,三句话耗了很久才说完。

      张绪接着将第二档位的按钮按下了。这次的电流更强,从电线走到铁圈上,继而走到全身,激起了更加激烈的反应。她胸部发闷,头晕涨痛,再也忍不住,“哇”地吐出了一口白沫,电椅下,一滴滴液体从座椅缝隙中落下来,渗入地板。

      “看见了吗?五姨娘,人都失禁了。那我可是很想看看,这电流再加大些,会如何了。”张绪不甚满意,继而又要去换最高档位的按钮。

      沈犹怜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哼,”张绪笑了,“五姨娘还是原来的五姨娘,重情重义,对曾经的救命恩人于心不忍了。”

      他靠近她低声道,“我赌赢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们的事情待会聊,现在,你让我同她说几句话。”

      张绪出去了,牢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铁栅冰凉,昏黄的灯光破碎成好多块浑浊的斑,扎进沈犹怜的眼。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深陷囹圄,任人摆布,毫无尊严可言?”沈犹怜想,此番若是能让她认识生命的珍贵,黑暗的可怕,从此做事小心谨慎,也算对得起今日这份痛苦了。

      苏幕遮勉强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用气若游丝的口气反驳道,“我怎么觉得,毫无尊严的人,是沈小姐你呢?”

      “你终究还是发了那篇报道。警察局下了大力气将它收回来,你以为,舆论真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吗?”沈犹怜心下一沉,出口问道。

      苏幕遮轻笑,“3000多份啊,你们收的完吗?只要有一份飞入寻常百姓家,你残害同胞的罪证就不会被湮灭,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几百年,只要还有一份报纸在,你终究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她用轻柔的语言说着这世间最绝情的话。纵然心里强大,沈犹怜的心还是被扎痛了,她木木地盯着她,“你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从前的那些情分,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吗?”

      苏幕遮的眼中已然有了泪水,乍看上去,像是灯光映出的幻觉,“从前,我曾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叫沈犹怜。她有情有义,更懂得寡义廉耻,她不会同流合污,更不会认贼作父。敢问小姐,你是她吗?你不是。既如此,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起我们之间的过往?”

      沈犹怜想起了很多场景。过去,只要与她待在一起,她能察觉到自己那份独特的欢喜。那样真实的感觉,时刻提醒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冰冷的工具。

      听她说到爱这个字眼的时候,她有些恍惚。爱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心酸那么痛苦,她可以容忍被任何人误解,可唯独被她误解的时候,心里是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可这条路上,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这是沈犹怜的肺腑之言。

      她转身离开了。皮靴踏在地面上咚咚作响,像是在走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道路。

      苏幕遮努力提高了声音,对着她的背影道,“我悔了,我悔了!我当初就不该救你,应该任凭你自生自灭,否则今日也不会多一个刽子手!我是罪人,我后悔了!”

      老班主离世后,沈犹怜都未曾流过一滴眼泪,满心平静的只有复仇。可此刻,潮湿的水光闪过,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刺痛她的心脏,让人难以喘息。

      好在,身后之人看不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诉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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