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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偷天日 ...

  •   偷天日 无私之谓公,论事之谓议

      ***
      战时实行新闻检查制度。只要是出版的报纸,小样都需送至新闻署进行检查。凡涉及反日言论倾向的新闻会被强制删除,挖去已经排定底板的这部分内容,其他可照常刊印。被退回来的新闻,报社往往需重新置换稿件,填补原先内容的版面空白。有的报社为抵制这种新闻检查,被删内容不再另外填补,版面会留下成块空白,也叫做“开天窗”。

      苏幕遮闭眼思考了一会,回想了一通近日的新闻报道,睁眼后对小记者说,“前几日,我们报社不是拍到过一张照片吗?几个日本士兵在一个馄饨小摊前,吃饱喝足之后不付钱还打伤了人。把这条新闻放置在头版位置,排定版面后小样送审。”

      小记者挠挠头回想着,“可是当时,您说这个肯定会被退回,会给报社引来没必要的麻烦,没有让我们刊发啊。今日送审,不是照样会被退回来吗?”

      “我就是要让它退回来,给我们的头版留一块空白出来。新闻署的人肯定不会想到,我们会拿一个更加犀利、难以过审的内容置换它。”苏幕遮冷静地分析。

      “那......最后一步该如何应对?”

      报纸成印后,会有专门的人来将报纸收走,分发至各处报摊和报童手中,继而售卖给广大受众。“专门人“,他们是报纸检查的最后一道防线,收走之前,往往会翻阅一番,大致看一眼其中内容。头版位置刊登枪杀照极其显眼,若是被发现,之前所有的努力将功亏一篑。

      “所以我们要做两手准备。”苏幕遮说,“还要预备一个完全没有问题的稿件,替换被删除的新闻,照常刊发报纸。”

      小记者彻底被弄糊涂了,“那......我们就没有多余的机器再去刊印枪杀的照片了呀......况且这样的内容,别的报馆也不会替我们代印呀。”

      苏幕遮毫不慌乱,“我们还有一套设备。”

      “啊?”小记者诧异道。他虽然年岁小,但也在这个地方待了三年,对这儿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这狭小的空间,竟然还有一套设备?

      报社是市区的黄金地带,梧桐树叶纷纷扬扬,落进了屋舍,残留着“孤岛”的浮华之气。

      “不必惊讶,那套设备在地下室,没有人知道。”苏幕遮为他解惑,继而又问,“你怕吗?”

      “我当然不怕!每日活得太憋屈了,报纸就该如此!”小记者血气方刚,全然还是读书时代的至死浪漫。

      苏幕遮轻轻一笑,“去准备吧。你将此事告诉同仁,今晚我们要加印报纸,有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让他们回家去吧。”

      小记者拿着底片走了,苏幕遮伸手轻抚过那张照片,夹杂了一丝心痛,照旧不解地问,“为什么?”

      小样送审后,不出意外地,那篇报道被删除了,头版留下了一处空白。苏幕遮让社员启动厂房的机器,换了一篇温和的报道,正常刊印报纸。

      打开地下室的通道口,向下看去一片漆黑,只有入口处的灯光照出一注光亮。苏幕遮和几名社员沿着扶梯缓缓向下,脚踩了地便觉出一室清冷。

      是机器冷冰冰的温度。

      众人点了蜡烛,瞬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这是一套全新的印刷设备,纸张在潮湿的地下保存完好,油墨是最好的油墨,在漆黑的夜里释放着残留的墨香。

      蜡烛在不同的地方摆上了烛台,整个地下室都被温暖的黄色的光笼罩。苏幕遮启动开关,冰凉的机器开始慢慢运转。

      夜深得可怕,《公议报》里机器声轰鸣,厂房和地下室的机器同时运作,一刻不停地印刷着报纸。直到最后,机器都生了热,地下室也没那么寒冷了。蜡烛燃尽了,新的蜡烛被点起来,扑腾的火苗发出微弱的光,如同黑暗之中的指明灯。

      天大亮时,机器才停止了工作。大家将印刷好的报纸堆成一摞,厂房正常出刊的报纸在上,地下室加印的报纸在下。

      “等一下。”苏幕遮将上面正常的报纸抽出一小部分,放置在整摞报纸的最下面。

      “专门人”上门来取报,随意地开口,“呦,今天的报纸怎么比平常多出了一倍?”

      苏幕遮缓一缓略微紧张的神色,“这不是最近报纸销量好吗?怎么,我们多刊发一些,挣点钱,惹您眼红啦?”

      “嘿嘿,那倒不是,”那人摆摆手否定,随即蹲下去用眼睛去扫报纸。

      见上面没什么问题,他直接将上面一部分报纸搬开,去查看那中间部分。

      苏幕遮紧张地望着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刺进了肉了。因为那中间部分太随机了,他极有可能翻阅到“出格”的内容。

      见那一张还是正常的新闻报纸,那人又挪开一部分,直接查看起了最后几页的报纸。全部检查完毕,那人起身拍拍双手,“没问题,那苏社长,我就拉走了。”

      苏幕遮点点头。

      那人将所有的报纸打叠到一起,搬起来运到车上。汽车扬起一路烟尘,苏幕遮看着那车消失在拐角处,方才回身向报社走去。

      “公议报”三个字的门匾并没有褪色,一块古色古香的木板上,书写的报社的宗旨也在阳光照耀下,更加绚烂多彩。

      “无私之谓公,论事之谓议。”

      她的眼里骤然凝结起了眼泪,时下又想起了顾轻舟,她向他发问,“如果你还在,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对吧?我想,我并没有辜负这份报纸。”

      进入报社,她紧紧地将门关闭起来,同所有的社员成员说,“大家回去休息,记住,最近不要到报社来。我托人在租界租了房子,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你们可以先到那儿去躲避一下。小吴知道地址。”

      对于报纸刊发的内容和引来的祸患,大家心知肚明。小记者婆娑着泪眼,“社长,那你怎么办?我们一起到租界去吧。”

      “我自有打算,不必担心。”苏幕遮劝慰他们,但已然下定了留在此地的决心。总该有人为事情负责,方能保全所有人。从昨日决定刊发报纸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心和顾轻舟一样,为了言论自由而舍身赴死了。

      ***
      次日上午,高级宴会厅里歌舞升平。里里外外站满了岗哨,进入宴会需要全部搜身,万无一失才会放行。小野一郎做了十足的准备,宴请军政各界到住所来,借以笼络人心。

      小野一郎听闻谭秋心有个“贤内助”,此人也正是解决此次刺客的人,尤其听闻她此前会京剧,在戏班颇为出彩,唱念做打样样精通,特意要求他将那人带来看看。

      潭秋心同沈犹怜说让她陪自己参加活动的时候,内心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若是能借此机会,让小野将军开心舒心了,自己的仕途该是何等青云直上啊。美人如云,一个女人嘛,该舍弃的时候就该舍弃掉。让她发挥最大的价值,才是最好的归宿。

      沈犹怜本就憎恶日本人,是不想跟他们有任何交集的,却也不好驳斥了谭秋心的要求。在那儿,她还见到了警察局总负责张绪。

      在觥筹交错的宴会里,小野和众人碰杯喝着酒。

      “昨日出了一点点小插曲,今日方才与诸位相见,倍感荣幸。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在此也要向大家说声感谢,承蒙各位厚爱,大道政府才能正常运行,无数百姓安居乐业,共享大东亚共荣圈的建设成果。”他用汉语流利地说话,说完后率先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随即举杯同饮。

      玻璃盏里的红酒比一般的要鲜艳,入口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喝一口,粘绸地挂在酒杯上。

      “这酒诸位觉得如何?我觉得味道好极了。这里面加了昨日那刺客的血,待会烧烤还会有那人的肉,我拿冰块冻了一晚上呢,定然新鲜。这就是你们中国古语常说的,‘对敌人要嗜其肉、饮其血,方能解心头之恨。’待会我邀请大家细细品尝。”他顺手指指一侧的烧烤架,那上面火光冲天,烤肉发出滋滋的声音。

      众人心里一阵恶心翻腾,但都因为小野而压制住了。沈犹怜暗自咬牙,表面装作云淡风轻,端着酒杯的手使了劲,青筋都凸起。

      “小野将军盛情款待,我们自然感激不尽,待会一定要多尝一口,帮助您排解恨意。”张绪点头哈腰,奴颜道。

      “大家慢用,我一个女人,嫌恶心呢,恕不奉陪了。”沈犹怜将酒杯放置在一旁的酒桌上,转身欲走。多待一刻,她都担心支撑不住。

      “慢着,”小野叫住了她,几步上前来,道歉道,“失礼失礼,未曾考虑到沈小姐作为女人的感受,是我唐突了。其实,今日特意相邀,并非其他,只是想满足一下在下的一点私欲。”

      “听闻沈小姐擅长京剧,我对此一直非常感兴趣。今日一见,不得不感叹,沈小姐举手投足间风采不凡,身段和嗓音真是韵味无穷,换上服饰粉墨登场,定然惊艳四座。听闻《霸王别姬》是秘传老戏,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将它演绎地出神入化。可惜啊,他蓄起了胡子,不肯为我们演出,当真是不识大体。我也曾听过别人的戏,但总觉得差点什么。今日一见沈小姐,却是如同故人一般的。若能得你私下一曲,当真无遗憾矣!”

      “小野将军,抱歉,”沈犹怜没有任何的犹豫,断然拒绝,“我已经很久不唱戏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野的脸上闪出一丝冷笑和不悦,随即看向众人尴尬道,“瞧瞧,角儿都这样!沈小姐不着急,你慢慢考虑,我们......来日方长。”

      沈犹怜点头告辞。在卫生间,她反锁了门,在洗手池反胃,硬生生地将喝进去的酒扣吐了出来。和水龙头里的流水一起而下的,还有难以抑制的眼泪。

      宴会结束后,从会客厅出来,谭秋心怒火中烧,“小野将军要听戏,你给他唱一段不就行了吗?从前那都是看家的本事,现在了装什么清高?”

      沈犹怜不言不语,不做任何解释。谭求心火冒三丈地离开了。

      “五姨娘,”张绪从背后叫住她,来到她面前,“别来无恙啊。”

      “有什么事请直说,张署长。姨娘这称号我可万万不敢当。”沈犹怜直截了当。

      “谭部长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姨娘最痛恨日本人,所以刚刚拒绝小野将军,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我不明白,你既然都跟了谭部长了,还有什么顾虑啊?为服务日本人的人服务,和为日本人服务,究竟有何分别呢?本质上不是都一样吗?”

      沈犹怜轻笑,“区别就在于,我不想和张署长一样,直接当狗。”

      “你......”张绪攥紧了拳头,“若不是看你现在还有用,我恨不得和当年一样,立刻杀了你。”

      一个穿警署服装的人走过来,递给张绪一张报纸,又在他耳边低语,“头儿,有情况......”

      听完话,张绪清了清嗓子,将手中的报纸递给她,“五姨娘啊,你是不愿意当狗,但你昨日枪杀刺客的图片报纸都刊登了,听闻漫天都是啊。怕是国人也将你当成日本人的走狗啦。若不是为皇军办事,我还真希望这报纸多多益善,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呢。”

      “走,”张绪戴好警帽,朝手下挥挥手,“将人分成两拨,一部分去收回报纸,尽量将舆论影响降到最低,一部分同我去报社抓人,可千万别让那人跑了。”

      沈犹怜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逃避开新闻检查,在一夜之间就刊发这么多报纸的?

      ***
      张绪带人闯入公议报馆的时候,苏幕遮正端正地坐于书桌前,写着毛笔字,誊抄的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看到是苏幕遮的时候,张绪脸上浮现出一丝宿命般玩味的笑来。

      “我还说是哪位勇士,敢直接刊登这样的照片。别说普通百姓了,我看了也震撼。看到是苏小姐,我顿时就理解了。一年前,苏记者就正义满满,见不得我滥杀无辜,从我手下将我五姨娘救了出去,如今看来,正义不减当年。佩服,真是佩服!可是,你今日报道之人,不是昔日拼了命救的那人吗?”

      苏幕遮将笔搁置在笔架上,一滴滴的墨水还未干透,从毛笔笔端流下,滴进笔架下面的废砚池中。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公的文章,读来当真大气磅礴,荡气回肠。我如范公一般,只为公论。当年,我可以为了公论救她,今日,自然也可以为了公论杀她。”苏幕遮起身,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目光坚定地道,“张署长,我跟你走。”

      “我不喜欢你这么淡定的态度。”张绪并不着急,他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给苏幕遮带了手铐,站在她两侧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固定住。

      张绪此刻方才不急不徐地上前来,悠然地从手下的腰间取出一根警棍,一人颇为意会地将一块毛巾垫在苏幕遮的脑袋处,张绪隔着毛巾朝着她实实地抡了一棍。只一瞬间,一注血从脑袋上流下来,苏幕遮眼前都变得模糊起来,晕乎乎得什么也不能思考,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响声,口中的血滴落了一些,剩下的在痛处不绝地徘徊涌流,怎么也流不出来。她痛得低下了头,弯了腰身,又被旁边的两人扣住了肩膀,强迫站直了身子。

      张绪淡然一笑,“苏小姐,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想必苏小姐也见过郊区祭祀时宰杀牛的过程。那场面真是血腥,就是要先这样,用很粗的木棍朝牛的脑袋先来一下,然后呢,要拿出一块布来,将那畜生的眼睛蒙上。最后,要怎么杀,是一刀刺进咽喉毙命还是慢慢折磨,一直得到祭祀的时候方才知晓。总之,待那血液都流完之时,大家祭祀完了,就可以享用美味的牛肉了。”他配合着解说,拿那毛巾在苏幕遮眼前缠绕一圈,在脑后打个死结,自问自答道,“你知道,这杀牛之前,为何非要蒙住牛的眼睛吗?那是因为,遮住了双眼,它就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对未知的恐惧,才是最让人恐惧的。苏小姐,现在,你还能像刚刚那样淡定吗?”

      “带走!”他对手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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