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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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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下床,想寻卫生间,马上绝望,也不知这是什么时代,一切,全得适应。
轻推开门,昨夜我连门都不曾锁就睡着了,还是古代好啊,可以夜不闭户。见楼下西厢房一侧有两三人晨起在忙碌,其中有一妇人。我下楼寻求了她的指点,然后再在院子里井边舀水洗手洗脸,和农家生活差不多嘛,再跑回屋子,还好隔壁的屋门关着,没撞见昨日帅哥,很好很好。
我坐在桌前,桌上有妆奁铜镜,我拿起木梳,看向铜镜,一下子不动了。
镜中的人是谁?
是我吗?
当然不是我原来的模样。
一双杏子眼清澈美丽,标准的瓜子脸庞,清秀的模样,眉、眼、鼻、唇,一笑,如斯可爱。我……我这样美丽——
虽然古铜的镜子朦胧不清,我却是看也看不够……穿越,穿越真是好啊,我,我真想抱住镜子,我狂喜……
梦想中,最想拥有的宝物是童话故事里的七色花,其中的一枚花瓣一定要用来让自己变美丽,成为美人,行走人间,娉婷生姿,睇眄流光。
我也是美女了!喜得差些跳起来欢呼,一眼扫到周遭古时代的环境,理智连忙复原,咳咳,低调,低调。
端详镜中的模样,我的头发,是古代女子的发式,应是比较简单的一种,但很好看,尤其是衬着这样清秀灵美的脸庞。睡了一夜,发式有些零乱,忽然想起红楼梦里,黛玉的头发掉下来一缕,宝玉示意她抿上去。
我呆坐在那里,不敢拆头上的发髻,好像是拧了几股,用丝绳系了,再用簪固定,然后垂下,简单没有饰物,可是便这样的发髻,我也不会盘。我向来不会鼓捣这些,同宿舍的女孩子是此中行家,总把头发盘来绕去的,可是她此时不在这里。
我难过得想哭。世人都晓穿越好,哪知麻烦真不少,一夜好梦没做完,醒来就要露馅了。
悔啊,悔不当初多学几门手艺。两手空空就来穿越,以为会背几句诗词就可以了吗?
门际有敲门声,一下两下,我回头,门并没有关,他,站在那里,沐着一身的阳光,笑容清朗,我当下就垂了目光,我仍是不好意思迎他的目光。
他笑道:“你手腕的伤还没好吧,我来帮你梳头发?”他迈步进来,回手掩上门。
天灵灵地灵灵,他是上天送来为我解决难题的!
怪不得那么多穿越的人都混得风生水起,穿越之神一定是暗中照应的。
他站在我身后,解开我的发髻,轻轻梳拢。他的手指触着我的发,我的脸莫名地红了。
他很聪明,“是这样吗?”他问我,我胡乱地应着“嗯”,他便几乎是原样的梳好了我的头发。男儿的手竟也这样灵巧,我不敢看镜中他的模样。
然后,他站在我身后,端详镜中的我,我的脸一定在发烧。他与我尚未成亲,却这么亲近的为我梳头,旧时礼法呢?他一点也不在意吗?他是什么人?风流公子疏狂少郎?
千千万万不要再来画眉才好。
他亦没有画眉的打算。他出了屋子唤:“店家,将早餐送上来!”
他的声音清朗平和,却有无限端正,我被他的声音迷住,想刻刻听也听不够。
店小二几乎是立即就将早餐端上来。马奶,馕、馅饼、饺子、千层酥、梅花糕、菊花糕……好丰盛。他一边介绍着,我一边吃,好吃啊!他一边吃,一边看我,满面都是笑,脸上开出花朵来。
“太多啦。”我说。这人请女朋友吃饭也不要这么浪费嘛。
“路上带着吃。”
路上,我们要去哪里?他不说,我自是不问。
那店小二极恭谨,不知是这个时代的店小二都这样呢,还是他的身份本不寻常。那店小二的恭敬超出一般店小二的作风,对这样不是夫妻,隔壁住店,却一起吃饭的少男少女,一点疑问探究也没有,安静利落端汤上饭、收拾碗筷,然后轻轻关门走掉,从头至尾低眉顺目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连看我都不敢看。
“来,让我看看你手腕的伤,再换一下药。”他说。
我手腕竟是有伤么?唉,若是武林人,伤总是免不了的。也许昨夜之前他们刚刚经历过什么争杀打斗死里逃生,所以才于深夜在草原上相拥,然后,女孩儿疲累了,在他怀中睡着,然后,醒来,变成了我,他懵然不知,以终身相求。
该不是躲避什么仇家吧?不过看他不急不慌安然的样子又不像。或者是我被抢,被他救出?
他将我衣袖挽起,我亦看到了,双手腕皆缠着纱布,那纱布上还有血迹渗出。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没觉出过疼。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然后从怀中取出小瓷瓶来,为我上药。那药膏黑乎乎凉丝丝的,好闻的中草药味道。然后他温柔细致地再包扎好,都弄好了,他抬起头,对我一笑。
那笑容里有那样深的歉然、内疚!
这伤也许是因他负的吧,我想。所以,他来为我梳头发,这般用心照顾我,这般内疚。
“没事了,一点也不疼了。”我伸手给他看,笑着安慰他。事实也是一点也不疼。
他温柔地笑,那样内敛,似体会了我的心意。“对不住,林儿。”他说。他费了力气似地续道:“我和苏素素,真的什么也不曾发生。”
我惊异看他,这回,换做是他不敢抬头,不敢迎我的目光。
苏素素,这么好玩另类的名字,一听就不是凡俗人等,定有故事发生。
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物横亘在他们中间,所以,求婚的艰难,他一早就料到,但还执着地相求。她受伤,也是为着那苏素素吗?他们,曾有怎样的误会纠葛?
所有的爱情,究其深层,都有它的沟沟壑壑千疮百孔。因情感,是那么易受伤,所以,那林儿,不堪重负,才穿越走的吗?
我静静坐在那里,等他下文。
“——那年你在徐家堡走掉,我在风云山庄遇到她,她的身影像极了你,所以对她稍许客气,但是,真的不涉情感。”他的话语清平坚定。他好像有一种能力,让人立即深深地相信。
他抬起头,平静地迎视我的目光。“在西华山,她以吕扶摇一众人等的生命要挟我和她走,我只有答应她。但是我记得你的话,知道有的承诺我不必守。我受伤,她救治我,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在一起,江湖中有许多谣言。当时我的确是尽了我的力待她友好,我相信世人都渴望人心的善良和纯净,一如对文樨,你是知道的。但是没可能涉及情感。我所珍贵的,怎么可以寄放在她那样不安定的地方?她——人已去,我不便评说,但怎会是我能接纳认可的。我的品行人格,我的声誉性命,不管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我心中还有父母在,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被诱惑。我并不会堕落。我若不纯洁了,就不会再有面目对你,请求你嫁给我。”
他的面目如斯纯净端正,他的目光如斯澄澈明洁。他的灵魂清晰可见。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百分之百的相信。
是,这世上的男子都擅长谎言,但,这一刻,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他说,人已去,他不便评说;他说,他不会堕落。与苏素素在一起,他的评价是“堕落”,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点头,微笑,“我相信你。”我说。
他看着我。其实这答案应该一早在他的意料中,但他还是很感动。
“你离开风云山庄后,我非常难过。都是我的错,当时,我实在是接受不了陆莲心在庙里的现实。失去的还可以得到,我有霎那的迷乱。我想,我是伤了你的心了。”
我的头都要晕了,怎么还有,还有一个陆莲心!人说不能找太英俊的男子,果然啊!
他接着说:“那以后的日子,我一直在追悔自责。魂牵梦萦都是你。如果时日可以重来,当时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走。”
他这一番话里,我捕捉到如下信息:
一、他是江湖人,那没错的了。他说“江湖中有许多谣言”,还有徐家堡、风云山庄——他会是谁呢?我将我看过的武侠小说在脑海里搜索一遍,从金庸到古龙到梁羽生到温瑞安,再到一众武侠电视剧,没见过这些名字,看来他的来历很偏僻,我有限的武侠知识不够用,所以不能知他的端底,也不能知我的端底,读书少、看电视少真是后悔啊!
二、他的情感生活很复杂。什么苏素素陆莲心文樨的,不过都不关我的事。我没有付出过,也就不伤心。估计那林儿是一波伤心连着一波伤心,最后受不了穿走了。
三、他对自己要求很高,洁身自好,注重品格和名誉,相信人心的纯净和善良。
四、他重亲情,敬爱父母。“只要心中还有父母在,就不会被诱惑。”
五、他和林儿曾经分离,他伤了林儿的心,后悔难安。
这么多信息,其实我并不是太上心的。我只是喜欢他说话的样子,语音清和真挚,世上竟有这样纯净真实的人!
瞧着便是享受。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目光!
我抵挡不住,他已经握住我双手:“相信我,相信我的情感,若有什么你还疑惑的,告诉我,我来解释。——天山沈离旷问我的时候,我只有你一个答案,可是怕他伤害你,我终没说——”他那么急切地、心痛地看着我,我的心慌乱,我说:“我明白——”
我不知道他说的都是什么,但他显示出的情感我明白,也没有任何疑问。他爱那林儿,爱到已不知如何表达,如何要她相信,于是便一样一样地解释,明知那些都是解释不清的,说多错多,可他还是把那些过往都说出来,把自己的心说出来。如此坦白,如此自信,无所畏惧,光明磊落。
相信自己,也相信我。
这样的信任可净化心灵。
原来世间还是可以这样的:真实。——哪怕是在易碎的感情面前,我是真实的。
他将我拉在怀抱里,再不说什么,只是感动地紧紧地抱着我。
人说可以心意相通,可以天荒地老,这一刻,我相信了。
他带我离开那家客栈。临走时,我注意到他从我的屋子拿起一个包裹并一把剑。我这人粗心大意,竟没发现这包裹和剑一直在我床边的架子上。
那不会是我的剑吧,因为他的剑在他腰间,从未离身过。
还好林儿手腕受了伤,所以我可以不碰那柄剑。可是腕伤是会好的,到时我怎么办呢?
我看着他阳光下的欢喜的眉目,不知若真相揭穿了会怎么样。
楼下,店主恭恭敬敬地候在那里,而一辆马车已备好,马车夫早恭谨相待了。他温和地、礼貌地谢了店主,他说的是“谢谢朱掌柜。”那人十分谦让,称他为“郎君”。一直恭送我们上车,马车走了很远,我回头,那掌柜的还在遥遥的烟尘里站着。
马车里很宽敞,丝绣软垫背靠,并不过分华丽,但精雅舒适。像他的风格,低调,又不凡。
我不知他的身份,他是干什么的。
也不知我们要去哪里。
我那柄剑就在一边放着,精雕的剑鞘,难掩的锋芒。不知道这剑可曾杀过人?我的心跳起来。他便是再好,也是江湖人,鲜血生命,惊险凶杀,随时面对。
我看着车外漫漫驶过的黄沙,我的江湖生涯即将开始。
林儿,我默默地呼唤她,你回来吧,我不想穿越了呢。
刀光剑影,想着就怕。
不怕,不怕。茫茫中我听见有人说。我现在维扬林家,今年新点的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年方五岁,我现在对面坐的是贾雨村,身旁是两个丫鬟,正在读书——我,我走不开,回不来了……
我一下子惊醒。
“不怕,不怕,我在这里。”眼前是他紧切关爱的目光。
原来我不知不觉睡着,做了一个梦,从梦中惊醒亦惊了他,他探身进车厢来,安慰我。
不知我可说了什么梦话不曾?
“宝玉,你好!——”我想着,由不得笑。
他微微惊奇歉然地看着我。我看着他微笑:“没事了,只是做了一个梦。”
原来林儿做林黛玉去了,我莞尔。那么好吧,眼前的人,只有我来安慰他的心灵。
“要不要我进来陪你一会儿?”他歉然道。
我发现他在外人面前还是很注意形象的,比如车厢这样宽敞,可是他与马车夫在前面同坐,只留我一人在里面。或者说,他是特意带了这马车夫同行,这样就免了孤男寡女同行被闲话。
我微笑摇头。
他脸上再次现出歉然的神情。
他对我怎么这么多的歉疚不安?
是因为林儿受了伤?还是因为他伤过林儿的心?或是,他以前曾有过陆莲心苏素素?
这些我不能理会。因我没有对他付出过。
没有付出,则没有期盼;没有伤心,则没有计较;没有不甘,则没有遗憾。
他爱林儿,可是这爱里是不是也包含了太多的补偿与歉疚?
宝玉对黛玉是完完全全的爱,没有报答,没有感恩,没有歉疚。
车窗外,是沙漠,戈壁,我喜爱这样的风光。
这么恶劣的自然环境,因其广大,就有一种美,一种沧桑的广远,人类不能驾驭的美。
刚刚我就是这么一径看风景,没有变化的风景,看睡着了。
“齐伯,停下车。”他说。然后回头对我道:“那边有一个湖泊,很美,来,我带你去看。”他跳下车。
马车很高,我笨手笨脚地跳下来。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扶我一下的意思。我发现他在外人面前,是非常在意男女授受不亲的。
“跟我来。”他当先走了。风拂长衫,美啊!可是我跟不上他的步伐。他那样大步潇洒,我如何跟得上。这鞋么,倒是绣花平底布鞋,但怎么也没有旅游鞋跟脚。其实应该高兴的,不是三寸金莲就偷着乐了,多亏穿越过来是江湖人,若这会儿是明宋,看着一双小脚还不哭的心都有?
现在会是什么朝代呢?怪只怪我平时对历史考古没有深入研究,否则凭着这些刺绣、衣着、马车就应该知道大体朝代了。也许是架空,年代不可考?我一径笑着乱想,他在前方回过头来,停下,等我至近前,笑:“用洛神步法啊。”
洛神步法?还凌波微步呢。我苦笑。我一冒牌的,我什么也不会。
他微挑了一下眉,想说什么,终没说。耐心地放慢步子,陪我向那湖泊走去。
他是一个深沉的、内敛的、沉得住气的人,并不轻易的大惊小怪,或者说,他体谅人,不逼人到绝境。
他并没有要我一个解释,但我知道,我必须有一个解释。
他这样敏锐的人,若要有蒙哄过关的念头,那是妄想。
虽然,他一向是温和的,他对马车夫都是极温和,可是,若把这温和当作可欺,那任谁在他面前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的温和,只增添他的威风气度,与其说是好脾气,不如说源于他的强大,他的温和里,有着让人不自禁的敬畏服从。
我怎样解释呢?和盘托出吗?我穿越来不到一天,便身份败露,在穿越大军里,无疑是最蠢笨最没有成就的一个,灰溜溜就打道回府,林儿这会可还在那儿跟贾雨村读四书五经呢。而我,将再也看不到这样英俊的面孔,听不到这样清澈的声音,得不到那些温柔的深情了。
可是我除了实情相告也没有别的出路。
于是,面对着那深蓝的美到让人惊心动魄的湖泊,我平静又孤注一掷地说:“我再也用不了洛神步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