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握瑜》慕离兮

4、夫子

　　难得睡上稍微安稳的觉，李璟行眼下的乌青也消了一大半。他大约是知事府里起得最早的那个，近来他习惯了自己更衣洗漱，挑挑拣拣，在一堆黑不溜秋的长衫中翻出件赭红色的，他嫌弃地盯着长衫看了许久，赭红色如今在他看来尤其碍眼，若不是没见过几个穿黑衣的夫子，他已经想把手里这件给丢了。
　　欲成大事者不拘泥于此，李璟行很快接受现实，换了衣服，推门出屋。
　　这时间只有换班的仆人在院里走动，安明德应是同他们交代过，从昨日到现在也没有人朝李璟行的寝屋附近走。秋日的清晨吹起舒爽怡人的风，安阳府地处南方，又以花木闻名，知事府中栽植着各色花卉，比起京城几家王公府上最大的庄园都毫不逊色。
　　李璟行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东边一间屋子里传来一阵声响，打破了难得的清静。后院里除了仆奴之外就只住着两个人，李璟行几乎立刻反应过来那间屋里住着的人是谁，迈开步子打算回房。
　　在他的概念中，女子梳妆打扮最是麻烦，少说还得磨蹭会儿功夫。但他忽略了安子鱼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在山上修行的时候每日都要做早课，压根没有多余的时间忙活装扮。山上穿得都是修行麻衣，用发带束上高高的发髻，不带任何首饰，可不就是几个眨眼功夫的事情。
　　今日安子鱼还听了安明德的话，给自己绑了红色发绳，在束起的辫子上绕起了麻花，又挑了一条鹅黄色的上襟长裙，自己行动起来不会别扭，也勉强符合了安明德的要求。
　　昨夜剑没能练成，安子鱼特地早起了半个时辰，打算按照山上的规矩做一会儿早课。早课的内容也很简单，扎一盏茶的马步，然后偷偷穿一套剑招即可。只是她没有想到，刚一出门就撞见了李璟行。而且李璟行明明看到了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回房。
　　安子鱼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这夫子也太小气了点，不过就是一个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安子鱼这么想的，同样也是这么做的，她张口要喊李璟行，又不知道他叫什么，顿了一瞬，只能扬声喊道：“夫子！”
　　活到现在第一次有人用这个称呼喊自己，李璟行足下一滞，已经搭在了门板上的手也收了回来。他没有转身，他停了脚步，便是在告诉安子鱼自己已经听到了，但并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
　　安子鱼也不懂李璟行这十八弯的心思，只当他耳背了没听见，又喊了一声：“夫子！”
　　李璟行登时忍无可忍：“闭嘴。”
　　“什么啊，明明听见了。”安子鱼跑了几步站在台阶下，仰着脖子看着李璟行的背影，“爹说你是我的夫子，昨天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们都不说啊……”
　　我的夫子四个字尤为刺耳，李璟行的额角又鼓了鼓，小姑娘叽叽喳喳的，比树上的黄鹂鸟还要吵。他颇为不耐，然而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于可能年余时间他都要以这个夫子的身份过活，他只能强迫自己去习惯。
　　过了好一会儿，李璟行终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安子鱼。
　　昨天匆忙，再加上李璟行对她也毫无兴趣，压根没有注意到安子鱼长得是何模样，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她的个子不高，还是个没有彻底长开的小丫头，大概因为去山上习武的缘故，她的站姿提拔，倒是没有半分弱柳扶风之感。李璟行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脑海中已经开始想象它会爆起多少根血管。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安子鱼顾着腮帮子看他，“我已经跟你道歉了，你应该说不碍事了才对。”
　　李璟行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居然在要求他？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话，身边人没这胆量，至于双亲，哦，双亲的眼里大概压根就没有他。
　　“小师叔说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昨天我误会你，之后你还要当我夫子，那我就是欠了你两件事……唔……”安子鱼自顾自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重新看向李璟行，眸子里亮晶晶的，“要不然我教你防身的功夫怎么样？我记得别人说夫子都是不禁打的，你和我几位师兄比也好瘦哦，一看就是会被坏人打的。”
　　昨天怀疑他是坏人，今天又说他看上去羸弱的会被人打。李璟行气极反笑，这安子鱼也不知道是学了什么野狐禅，竟半分瞧不出他随时能把她捏死，正如现在，他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紧紧攥起。
　　安子鱼见李璟行笑了一下，只当他是答应了她的提议，也登时笑开颜：“爹说学堂要开到申时，那夫子，每日学堂结束之后我教你练剑怎么样？”
　　李璟行没说话，他用得着她来教？他学剑的时候，这小丫头恐怕还在跟人打竹球玩泥巴呢。李璟行越发觉得自己停下脚步等她说话就是个错误，他本不愿再理她，然而夫子这个称呼他实在听得不爽利，不得不开口纠正：“李璟行。”
　　安子鱼反应了一会儿：“这是你的名字？”
　　李璟行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安子鱼心领神会，重重地点头：“所以是要让我叫你……李夫子？”
　　……
　　冬青熬了大半宿，这会儿才堪堪醒转，一醒来就发现时辰不对，早就过了李璟行起身的时间，连忙收拾过跑来伺候李璟行。他跑过游廊，一眼就看见李璟行与安子鱼站在廊下，李璟行面无表情地看着安子鱼，可冬青却注意到李璟行藏在袖口之下的手已经摸上了匕首柄。谁都不知道李璟行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利器，有幸体会过的全都没有留下活口。
　　冬青吓得冲到两人跟前：“属……小的来迟！”
　　“是你呀！你是来陪我练手的吗？”安子鱼很快就将注意力从李璟行挪到了冬青身上。
　　这时候冬青哪能拒绝，只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解救一下这位无知的安大小姐：“好、好嘞，小的陪小姐练……”
　　经过冬青这么一打岔，李璟行心里的气也卸了一半。冬青的水准他清楚，安子鱼那连人功底都辨别不出的三脚猫功夫他完全不放在眼里，这两人练手必然是无比扎眼的画面，李璟行定然是看不下眼的。
　　他没搭理他们，也没把安子鱼的话当真，他回过身开门进屋，又将他们关在了门外。
　　冬青盯着紧闭的门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迟钝地想起来，他是来问李璟行要不要用早膳的，这被李璟行关在外头，他还到底还能不能问啊……

　　无论怎么说，冬青总不能让自己主子饿着，安明德更是不能。得知了冬青被安子鱼拉去练武，安明德只能派人去给李璟行送早膳，这回他长了心眼，派了个家丁过去。为了不让安子鱼起疑心，早膳从八例降成了四例，安明德心惊胆战地等着家丁来回报，李璟行用了早膳，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说做错便是对的，安明德这才安下心。
　　“老爷，您不必太过忧心，公子再如何说也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安明德的夫人季氏为他要了一碗松茸鸡丝粥，“子鱼那孩子性野，公子都未曾怪罪，想来公子爷并非传闻那般。”
　　安明德摇摇头，季氏没有与李璟行真正打过照面，根本不明白李璟行的危险之处，只要站在他面前，都会觉得自己的脑袋随时会保不住。
　　安明德叹了一口气，说道：“子鱼的事你也多关照些，能由殿下教导子鱼是子鱼几世修来的福分。我就怕这孩子耐不住，得罪了公子。”
　　“老爷也别小瞧了子鱼，她这孩子吃得了苦，也颇有耐心，否则何以去山上修行这么多年？”
　　“便是知晓她在山上与师兄弟们没大没小惯了，我才担心……”安明德顿时觉得有些后怕，“公子最是在意规矩的人，子鱼她……唉，我可真是，不该出这个主意。”
　　季氏宽慰道：“既已成定局，老爷就看开些。前几日顾夫人送了帖子来，顾家大公子归家数日，顾家欲以煜煜的名义邀请各家姑娘前去小聚，我瞧着，恐怕是为大公子相看。子鱼也回来了，是否要让子鱼也……”
　　“顾大公子才找回几日，这就要议亲了？”安明德有些诧异。
　　“煜煜已经到了年纪，可若是兄长不结亲，做妹妹的总不能越过去。”季氏无奈道，“虽说我们与顾家交好，子鱼与煜煜也算童年玩伴，可我总觉得这顾家的大公子……”
　　“咱们就别掺和了，让子鱼好生待在府里，别给公子节外生枝。又不是只有一个顾家，等子鱼念了书，学了规矩，何愁找不到夫家？”
　　季氏听罢，也觉得安明德说得有道理。莫说别的，仅仅是被李璟行教导过这件事，也是在往安子鱼脸上贴金。等李璟行功成，再将这消息传出去，届时想要求娶安子鱼的定然数不胜数，可不得挑花了眼。
　　安子鱼年岁尚小，还能再磋磨几年。
　　季氏心里安定，唤了在外头候着的丫鬟春玲过来：“去叫大小姐来一道用膳。”
　　“回夫人，还在和冬青练武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季氏拧着眉毛有些不悦，“快叫她过来，用了膳就得去学堂念书，可不能叫公子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