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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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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璟行向来自律,歇到了晚膳时辰就自然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未发出任何动静。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从院子里透进来的些许光,在门边映出半个人影。李璟行认出那是冬青,他抵着额,又闭了一会儿眼睛,歇了几息的功夫,才下了床榻,缓慢走到桌边坐下。
“冬青。”
冬青立刻推门走进:“公子有何吩咐?”
“安家小姐已经回府,他明日再来不妥,你去一趟顾家,拎也要把他拎过来。”李璟行面无表情地开口,“莫要被人察觉。”
主子一贯会给人出难题,让他夜半翻墙出去便罢,还要带着人翻墙回来,一来二去的,又隔着好几条街,着实一件苦差事。冬青只敢在心里叹息,脚下却马不停蹄,没等李璟行再发话,就匆忙出了门。
李璟行漠然盯着桌上的茶壶,冬青已经替他换了白水,这会儿已经放得半温不凉。秋日夜中微寒,李璟行一觉歇过,口中十分干涩,便也没那么讲究,给自个儿倒了一杯。
喝下一杯后,他顿了一顿,又另取了一杯倒满。
“顾家……”指腹摸着茶杯边口,李璟行眸光微凝,似是在注视着某一处。
安阳府的顾家倒也有些来头,本家是京城承平伯府,安阳府这一支为祖辈三房,离乱时为了避祸分家,如今承平伯出尽风头,安阳府顾家也未与承平伯彻底闹掰,跟着沾了些喜气。然而顾家倒也本分,在安阳府任同知多年,不曾出错。
他正想着顾家的事,冬青手脚利落,已是将人带到了。来的是一位白白净净的少年公子,穿得一身白衣,连上头的绣纹用的都是玄银丝线,像是不愿多沾其他颜色一般。少年的模样生得格外秀气,若不是身量足够,很容易让人错认成姑娘。
少年刚一进门,便朗声笑道:“多日未见,你竟是这般想我,连半日都等不得。”
李璟行抓起倒满了水的茶杯便是朝他掷去,少年灵敏地躲开,没被水泼到,又在杯子快要砸落在地前弯腰将它一把捞回了怀里。少年唉声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千里迢迢放着京城的好日子不过陪你来此,你就是这般招待我的?”
“你大可回去。”
“那还是算了,你又不在京城,我挨我哥和我爹训话的时候都没处躲。”少年大咧咧地坐到李璟行对面,把杯子还回去,李璟行一动不动,他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给自己倒水,“看来这儿的茶真的不合你胃口。”
李璟行抬眸看他:“你在顾家的身份可妥当?佟生辉,装作顾家离散多年的大公子,亏你想得出。”
“诶诶,如今我可是要叫作‘顾生辉’了。”顾生辉扬着眉给李璟行挑错,“这你就不懂了,若是别的身份,顾家人必会对我忌惮三分。现如今我拿着信物回府认亲,他们寻了大公子多年,自是心中有愧,还不是任我予求?”
“顾家大公子现在何处?”
“我说你,听故事能不能从开头问起?”明知道李璟行对顾家的私事不感兴趣,顾生辉还是决定好好分享自己这个绝妙的点子,“当年起事时,顾家夫人身怀有孕,同流民一道走散,连丫鬟都没带着。最后在一间破庙里临盆,产下一双龙凤胎,顾家夫人已是神识恍惚,压根就不知自己生的是双生。一流民多年未有子嗣,起了歹心将男婴抱走。顾家找回夫人后,夫人夜夜梦魇不断,直说梦中有一男婴唤她母亲。顾望寒便着人去查,真寻到了那流民,却得知那孩子已经被他交给了家中小妹带回村子,而那村子又在数日前被前朝遗兵抢掠,那小妹也没了踪影。”
见顾生辉说了半天还没说到重点,李璟行移开视线,深觉刚才根本不该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顾生辉没去主意李璟行愈发沉重的脸色,依旧滔滔不绝:“谁知那小妹被好心人救下,见她带着孩子可怜,那好心人又急着回京郊,便带着那小妹一同去,还给她寻了门京郊的亲事。顾家的大公子,便是被那小妹抚养长大的。我寻到他的时候,他身上还带着一枚顾家的玉佩,也是流民趁着夫人昏睡时偷来的。”
“你觉得,这故事会有人信?”李璟行冷嗤一声,这么多的巧合,便是京城里搭戏台子唱戏的,都不会唱这么虚假的戏曲。
“不论有没有人相信,这就是事实,否则我怎可能轻易借了他的身份?”顾生辉得意地看着李璟行,“我许诺他借我一年身份,等到此间事了,我必会奉上谢礼。若是他要回到顾家,我也会替他安排好养父母余生所需,至于顾家那边,我也会去解释。”
李璟行望着他,沉默许久。顾生辉的点子在他心中只可被评价为荒唐,但此事为顾生辉去办,顾生辉既然乐在其中,只要不影响了李璟行的正事,那他也不会多做置喙。
“况且,你可知晓顾家给我那同胞妹妹起了什么名儿?”顾生辉冲李璟行眨了眨眼,“顾煜煜,煜煜生辉,可不就是天生的绝配?”
李璟行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你这句话,不如原样说给佟在照听。”
“……你这人可真是没劲。”顾生辉嘴角一抽,“当年咱们也算是一道开蒙,那时候谁人不称赞你一句温良恭顺。李、怀、瑾,这两字简直就是为你而生的。再看看现如今这句句带刺的,唉……”
“别以为我不知你为何会选顾家。”李璟行拒绝再听顾生辉的插科打诨,“那女子并非你胞妹,按年岁你比她年长岁余。”
顾生辉惊讶地张了张口:“你居然会关心别家女子,你还是我认识的李怀瑾吗?”
“你叫我什么?”李璟行漆黑的眼珠中忽得多出几丝阴狠,很明显,不仅仅是因为顾生辉又一次叫错了称呼。
“好吧,李璟行。”顾生辉耸了耸肩,“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误了正事……不对啊,怎么就儿女私情了,我那个无亲无故的胞妹我也才见了几日。”
李璟行懒得搭理他,弓手敲了敲桌面,已是有了送客之意。
顾生辉也没打算多待,顾望寒和夫人找回大公子欢喜得很,时不时就唤他过去闲话家常,他也不能离开顾家太久。顾生辉打量了李璟行一会儿,也是,对着他这张冷冰冰的脸,还不如回去看看顾望寒还有他那个水灵的妹妹。
转身走了一步,顾生辉忽得想起什么,忍不住问:“我听说,安明德给你安排的身份是,给他家的大姑娘作夫子?”
提起这件事,李璟行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差。
“噗……”顾生辉差点就笑出声,但是看着李璟行的脸,愣是给憋了回去,“你恐怕是我见过最年轻的夫子了,跟咱们开蒙时候那个白胡子老头一比,那大姑娘肯定是乐意学你教的。”
李璟行冷笑一声,心里想着那倒未必,安子鱼可不是京城里那些安安静静的闺秀,只知道习字念书,连大气都不敢多出。若是让白胡子老头来教安子鱼,大概不出三日,那让他自豪不已的山羊须就能被怒气烧个干净。
“怎么?那姑娘惹到你了?”顾生辉纳闷地问,“安明德的夫人可是安阳府出了名的美人,她家大姑娘也长得俊俏,我听冬青说,她还是个练家子?这不比娇滴滴的大小姐有意思多了?”
李璟行隔着顾生辉望了冬青一眼,冬青立刻低了头,脑门上已经挂了一滴冷汗。
“你若再多说一句,我不介意立刻给佟在照去一封信。”
也罢,现在在李璟行面前是半个姑娘的名字都不该提。顾生辉无奈敷衍道:“好好好,我不提,不提。”
他很自觉地把水喝完,从窗户翻了出去,身形之快,入了院子后也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一个轻跃就翻过了墙头。京城里很多人不知道这个长得仿佛小白脸的家伙其实身手格外灵活,虽然按照他的说法,纯粹是被佟在照给打怕了,为了逃命才学的。
送走了顾生辉,冬青也赶在李璟行发作之前退出了屋子。若不是顾生辉实在嚷得烦人,冬青怕被人听见,才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否则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李璟行的事儿胡乱说出去。李璟行与顾生辉是知交,不然以顾生辉踩禁区的频繁程度,李璟行都能掐死他七八回了。
冬青守在门外,心情却是格外地复杂。正如同顾生辉今日说的,李璟行过去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冬青与其他直属于李璟行的手下都不作学问,读的不多,却都知晓这样一句——“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李璟行以前说,为他取名之人,取的意思并非前者,而是为了后一句。
曾经冬青听不明白,现在好像懂了,又好像陷入了更多的疑问。
冬青不知不觉往院子里走了几步,远远的他听见了有人在说话。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安子鱼似乎想在院子里练剑,秋云在一旁劝着。安子鱼眼尖地看着冬青,提着裙子就朝他跑来,也不顾及自己的小姐身份。冬青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自己的家仆身份,代入角色朝安子鱼弯身一拜。
“晚膳时候我听爹说了,你家的公子以后就是我夫子了?”安子鱼好奇地问,“夫子不都是老头子吗?难道他其实年纪已经很大了,就是看着年轻?”
冬青噎了一下:“我家公子……”他正要解释李璟行今年也才十八,但又觉得直接告诉安子鱼不妥,便换了个说法,“能够教导小姐便可,其他并不重要。”
“唔,也对,我有一位小师叔也才比我大两岁呢。”安子鱼很快接受了冬青的答案,“好吧,今天是我不对,明天我会跟夫子道歉的。还有,你的身手好像也不错诶,爹说你已经入了我家册子做了家仆,以后你陪我练手吧,武技不练是要生疏的。”
“呃……”
冬青想了想,决定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