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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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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旧地,他们在烟雾缭绕的林间摸索前行。
擎海潮走在前方,灰发一丝一缕的被风扬起,一页书跟随其后,一路无言。
记忆里似乎有过很多次,擎海潮也是这样领着他在夜里前行,可能是去往云渡山,或是逸宗,记忆中的目的地早已模糊,但他却莫名记得当时注视那抹背影的感触。
是长夜中的一点星光,又是余烬中的半粒活火,不需要额外的凸显,其本身的存在就足以引人亲近和安定,尤其是在这众皆沉沦的浊世中。
如果说有什么使曾经无涉风月的心最终动了情念,或许这散落在时光里的每一分感受,都是源头。
前方人的衣袍上,一片白羽无声飘下,擦着一页书的脸颊轻抚而过。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至一处山洞,擎海潮向他点点头,然后进入。
初入时,周遭尽是如漆黑暗,难辨方向,而后再往内前行,渐渐有别样的光芒升起,不用烛火,已可以看清周遭四壁。
越到深处,道路越险,气温也随之逐降。尽头处,是一堵不知何者力量凝结而成冰层,全然封住其后的道路。
而其中倒映出无数光华辉映,璀璨夺目,堪夺天地造化,一页书不禁伸出手,想看是什么在发光,却是什么都触碰不到,仿佛只是穿过了虚无。
似乎存在,却又似乎并不存在,影影绰绰,随着他的动作而万千变幻。
“觉得如何?”擎海潮道。
“很美。”
“除此之外,应该无他处有此殊胜了。”
“那你可知这些究竟是什么?”
擎海潮摇头,向那冰层望去。
“此处深接地脉,凝气成冰不足为怪,但其中或许另有光源。”
一页书仔细端详,也略有好奇是什么奇物深藏其中,但冻结之处尽是朦胧寒雾,什么都无法清晰。
不过也并无意继续深究,百年间他不曾少见了奇珍异宝,无论那究竟为何,都不是目下需关注之事。
风波诡谲的江湖里,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占据着他的心思。
例如即将牵动全局的战事,又如执意随他再步红尘的故人。
一页书略有困惑问道: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此地隐蔽,除我之外无人知晓,当可暂避一段时间。”
擎海潮神情一舒,靠着石壁坐下来。
“走了一夜,稍作休息吧。”
一页书注视着他闭眼沐浴在这一片光华流转之中,仿佛也如这光芒本身一样,是真实又是虚幻。
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在翻动,一页书犹豫了一下,迟疑着问道:
“擎海潮。”
“嗯?”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他言语所指,并非仅仅只是眼前此事,还有许多未能说出口的,也在其中。
擎海潮重识他的时日并不久,但从开始到后来的凡所种种,所有的关切陪伴,一切的倾心相付,若说只为一句萍水相逢的承诺,未免太过遥远。
但倘若不是为此,又是为了什么?
擎海潮思考了一会儿:
“这个答案,对你而言重要么?”
“是。”
“为何?”
一页书沉默,然后慢慢说了一句:
“失而复得。”
擎海潮凝视着对方坦然的眼神,良久,才淡然一笑:
“也许于我,也是如此。”
“可是过去的事你已经……”
“记得又如何,遗忘又怎样,但凡已经存在的,总是不变。”
没有犹疑,没有回避,只有全然的纯粹和清明。
“因为你是一页书,所以……我便会这样做。”
其实只要他真正面对,便不是不能察觉,眼前人之于自己的意义。
即使已模糊了源头,但真切感受到的那份重量,并未因世事变幻而有任何消减。
这无所来处,又无所归途的岁月里,他从未不执着于什么,但仅有一次的破例,又有何不可?
擎海潮看到对方眼底因这句回答而腾然而起的生动颜色,是他希望珍惜的光彩。
彼此眼神交汇,胜过千万言语。
***
沉睡的黑暗中,一页书莫名心中一动,猛然惊醒。
可能由于昨日过于困顿,他已不记得是何时靠着石壁睡去,四周仍是未改来时的明亮,但是……
擎海潮不见了。
一页书走出山洞时,天光已微微而现。
他在周遭小心查看,但四处林木森森,遮天蔽日,抹去了任何可能人为的痕迹,即使是昨夜来此的道路,都已然迷失。
一页书觉得心中一阵怅然,然后渐渐转为一股寒意。
此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妄想?
他真正见到擎海潮了吗?
内心不由得被这可能的事实震动,他想,或许应该回去记忆里高峰雪岭看一眼,但同时又觉得恐惧,怕那清舍繁花现在只余下衰草残垣。
一页书在原地踟蹰,进退维谷,但终究没有往回而去。
良久,他解开内袍。
那一处穿心而过的伤口已然结疤,其外被纱布小心包扎,那布料上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
还好,还在。
一颗摇摆的心总算是归了位,一页书长舒一口气,重新返回洞内,方至原处,便看到一张纸条躺在他原本禅坐之处,许是方才心乱如麻,所以并未留意到。
他展开,是熟悉又隽秀的手书:
“另有要事下山,稍安勿躁,此处静待。”
这可真是……
一页书不自觉的笑了一下,心知虚惊一场。
他将那纸条收入怀中,恍然有感。
百世经纶向来自持谨慎,已许久没有这样患得患失,自乱阵脚了。
或许这段时间他确实有些过于沉溺了,但……数百年的岁月已久,纵情片刻,又何妨?
***
天光破晓时,小镇中偶尔传来几声金鸡鸣晨。
还在熟睡的药铺掌柜忽然被一阵叩门声吵醒,虽是细微,但因周遭全然的寂静更显清晰。
他披衣而起走到门旁,从门缝中向外窥探。
灰发白衣,湖蓝眼眸。
他的呼吸一窒,认出来那是多日前,曾来他店中光顾的姑射神人。
其实就算不是因为那些传言,这样出挑的人本也是吸引目光的存在,使人一见不忘。
掌柜连忙打开其中一扇门:“啊抱歉,让您久等了……”
白衣神人站在门外,却也不进入,只轻声说:
“叨扰了。”
“没事没事,您要买什么,我尽力去办。”
对方摇头,然后道:
“此地已不安全,务必带众人尽快离开。”
“啊……发生什么事了?”
“详情在此。”
他递过一封信,续道:
“事关无辜性命,不得已如此,拜托了。”
言罢,转身欲去。
“等等……”
从震惊中恢复的掌柜不禁出声,那人也止步回首。
“神人要往哪里去?”
“……救人。”
“是那日……您下山所为之人吗?”
对方陷入沉默,没有承认,但也未否认。
可能只是错觉,不过短短数日,他深觉眼前人与早前已有不同,但也说不清是何出入。
就像是渺于云端的月,最终也会离了清圣广寒,踏入红尘之中。
是那个人改变了他吗?
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改变他?
刹那间百转的思绪,到最后,还是只能道出一句:
“神人保重。”
擎海潮郑重点头,然后悄然离去。
***
擎海潮回到半山之处,回望山下镇中渐渐而起的喧闹之声,心中逐渐安定下来。
多年以来山下之人视他为神明,即使他并无甚神通能使此地风调雨顺,甚至反而称得上多受他们照拂,但他仍被庄敬以待。
如今…也只能如此相报了。
擎海潮拂袖,转身而去。
此事了却,接下来,该全神应对一页书之事。
***
擎海潮端坐亭中,拿起茶盏,默然思索。
十日之限还余一天,要想恢复如初,一页书需要的,是时间。
百年光阴易逝,而今,却也要为须臾一争了。
虽然以感性论,他也不愿让多年旧宅与那棵难得的花树毁于魔火,毕竟自他有记忆以来,所有的时光都是于焉渡过。
但他的决定,却并不是真正因此而下。
若失去明确的目标,那战火波及的便可能是山下尚未全部离开的无辜之人,以及随时可能引起注意的那处藏身之所。
无论为了哪一方,若战事即来,首当其冲的,自然应该是他。
擎海潮闭目,深深品了一口清茶,然后对身后森森执甲的魔兵道:
“诸位不请自来,恕招待不周了。”
话语落定,那飘逸身影瞬间腾入乱军之中,紧密的阵型被刹那炸开一个空隙。
***
暗红的天空下,刀戟铿锵未停。
不断有毙命之魔倒下,黑血浸透了地上积雪,仿佛大地之上的疮疤。
重重围困中的白衣人从容挥洒,一掌一招游刃有余,未见支拙惊险。
但擎海潮深知,真正的危险,尚在不可知之处。
此前他的功体已多有耗损,以目前的状态,并不能久持。
所以他也刻意保留,以待时机。
忽然,一道暗箭在混乱中闪着寒光悄然而至,直向阵中人后心。
擎海潮心中一定。
终于来了。
但故技重施,岂能得逞?
闪转腾挪间扬袖而挡,那暗箭霎时被折入雪地,引起周遭一阵惊爆,扬起滚滚尘浪。
“宵小之徒,自己出来。”他沉呵道。
“真是可惜了。”
那冷嘲声穿透烟尘而来,魔兵的队列如潮水般分开,一员魔将拖着长刃,从阵列缓步而出。
擎海潮认得那张狂的魔气。
“一页书此前之伤,就是你所为。”
“有眼力,能替他续命这么久,你也是不凡。”
对方压低刃尖,指向擎海潮。
“交出梵天,可免你不死。”
“哦?你的能为,配得上你的狂妄吗?”
北冽鲸涛的眼神沉冷如冰,一掌压下,战局再开。
***
群山之巅,激战已有半日。
对方意在速战,而擎海潮决意拖延,故而来往交手间并未正面迎击。
即使面对雷霆万钧,他仍凭轻灵身法闪避,以无化有,以柔克刚,将那攻势尽皆卸为无形。
似乎觉察到擎海潮的目的,混战中,只听到对方笑道:
“拿出你的真本事,否则绝无生机!”
言罢,横刃运招,剑气疾出。
“如你所愿。”
擎海潮也不迟疑,慨然对掌。两极对冲,轰然一爆,战阵中的两方皆被余劲各自震退数步。
那魔将以剑杵地,掌中有血顺着刃身顺流而下。
擎海潮也受创不轻,但是踉跄数步,仍然重新站稳,缓缓用衣袖拭去嘴角血渍。
前有耗损,后有暗伤,没有人知道,他的功体已经被消耗到某个极点。
但他心沉思定,他还不能退却。
“你面如死灰,还要再战?”
“那可敢应战?”
“不知死活。”
魔将突然大笑起来,笑后又道:
“能说动你这样的高手来送死,一页书果真好本事。”
而擎海潮伫立原地,表情沉着淡漠,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可动摇其心。
“梵天之于天下苍生,非尔魔道可比拟。”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又与你何干?”
“干系便在此刻。”
眉目凛然,沉然一运,突现的浩然之气直逼云端,驱散了此处徘徊已久的妖氛魔障。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魔者,面对倾注生命的一击,也不由为之一震。
然后是极招相接,大地撕裂,巨大的气浪将周遭魔兵尽数掀翻在地。
对招错身的瞬间,对方求胜心切,竟失了些许稳态,然而高手对决,差在毫厘便是一击落空,反被一掌打中左肩,兵器瞬间脱手。
电光火石间,情势刹那百转,擎海潮稳稳抢夺那长刃在手,果决回转而刺。
一声铿然。
一条魔影怆然跪倒在地,血流如注,那一剑精准的穿心而过,再无补天之机。
“身手果然不凡……”
“如此,回敬你对梵天一箭。”擎海潮沉声道。
“但是杀了我,就能救得了他吗?”
他冷笑道,即使败阵,仍是不改桀骜。
“单凭你一人,如何挡得住吾界大军………”
话语方落,他的身体刹那间失去形状,化为一团尘沙,无数诡谲的光团从中迸发而出,散落向周遭魔兵。
短暂的寂静后,方才颓倒一片的魔兵重新振奋,一拥而上,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而战局中央的擎海潮岿然不动,默然看着战线重新逼近。
一片混乱中,忽闻到一声:
“快走!”
一道金色光影飞速掠过,方回神,方才阵中之人已不知所踪。
***
擎海潮靠着洞壁缓慢坐下,默然闭目平复。
一页书本想查看他的伤势,未及动作,自己却先呕出一口鲜血。
方才他救人而回,果然如此前的警示,旧伤开始反噬其身。
好在他并未真正动武,不至气运周天,故尚未完全爆发。
听见那血落尘沙的声响,擎海潮立即中断自身调息,又将对方扶起坐好。
目光相照,各自尽皆带伤,难言其中狼狈,于是他也忍不住皱眉道:
“……若再多动一分真气,此前心血当真皆要前功尽弃了。”
佛者闭上眼,沉然而回:
“情势所迫,也只能如此。”
“你本不该插手。”
“彼此彼此。”
觉察到这语气中毫无掩饰的不满,擎海潮看向他,对方却是沉默。
难言的寂静在封闭的空间内蔓延,擎海潮心中无声喟叹,轻握住那双手。
“好友。”
一页书似挣扎了一下,然后还是回握。
一直以来,友人手心的温度总是比他更低一些,如同其人,总是较之他更孤冷清和。
但此刻的情形却似乎反转过来,他感觉有热流从对方那里传回。
大约还是因为这样的安抚终于温暖了什么,他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松懈下来。
一页书缓缓开口说道:
“为何瞒我?”
并非他有意怨怪,只是当时的情形,任谁也无法维持冷静。
若不是彼时他觉察到雪岭之上的惊爆,担心情况有变及时折返,岂非………
如果真正晚了一步………
有些事既然没有发生,他就不敢再去多想,有的感受,此生只品尝一次已是足够。
“我此前已有留书。”擎海潮平静道。
“但你并未说明此事。”
“途中不期而遇,也非我能预料。”
“你明知他们会来,这不是理由。”
擎海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局面终究会走到这一步,此战已势在必行。”
“但对局的人,并非一定是你。”
“我自然明白。”
擎海潮停顿一下,又继续:
“但是,我更不希望是你。”
或许是他的目光里有波澜,一页书也不说话了。
其实就在意识到对方把他刻意留在这安全之地后,一页书便已明了他的意图。
他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换作是自己站在同样的立场,他也会这样做。
但理解不代表便能坦然接受,尤其是在经历这么多年怀思,追寻与重逢之后。
良久,他终于叹道:
“这一切,终究是受吾拖累。”
擎海潮看向他,平静说道:
“如果真正在意,就应该尽快养好自身才是。”
“这句话可能更合适你。”
“好友,你这是还在赌气吗?”
“比不上你赌命。”
“一页书………”
“罢了。”一页书闭目道,“时间不够,抓紧疗伤吧。”
擎海将佛者那眉心紧皱,努力压抑的模样收入眼中。
他明了,对方并非善于表达之人,这表象之下,皆是未能化为言语的温柔与情义。
故而这话即使听来再不悦,他也稳然平和。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能够如此了解一页书。
又或许……他本就比自己以为的更了解一页书。
擎海潮终于淡然一笑,也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