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渊》沉湮

3、触动

　　第二日一早朱雀醒来时，床上只有他一人，身边的床榻冰冷一如多年来每一个早晨。他起身烧了床单，然后到后院的池子里净了身，回了房。
　　待到大家都起了身，他便一起去厅中用早餐。方才吃了一半，下人便来报说有凤族使者求见朱雀公子。抬头的那一瞬间，朱雀看见龙子渊冰冷的目光隔了大半个花厅射过来，落在他的身上。
　　他在笑。他的笑，让他害怕。
　　龙子渊注视着朱雀离席，脑中想着“凤族使者”，似乎想起些什么，却又抓不住。他亦离了席，出了花厅，绕过回廊，看见一个男子向朱雀走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小未禋，那么久没见，想死我了！”朱雀低低地说了写什么，那个人放了手又神采飞扬地说起来。龙子渊轻蔑地一笑，转身走了。
　　这边这位“凤族使者”凤未岚和朱雀边说边往朱雀住的院子走：“未禋，你真的不准备回族里吗？你已是族里唯一一只纯血的雪凤，你就是族长。你不回去，长老们都很着急。”
　　“哥哥，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和旁人有什么不同，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上古神族，自然也做不好这个族长。”
　　“那是你的封印没有解开的时候，你现在封印已经解开了啊。我知道你小时候流落外族，所以对族里不熟悉，但是族人都想着你回来呢，我们都是你最亲的族人，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朱雀摇头：“和那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愿意。”
　　“那龙子渊呢？”凤未岚似乎下定决心要劝他回去，“你还爱着他对不对？你当上了族长，你和他就有同样的身份，不会再有人有理由反对你们。”
　　朱雀蓦然停下脚步，眼神变幻莫测：“不是……我们不会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这是宿命。在一起……不过是我的妄想。”
　　看到这样的朱雀，凤未岚亦静默。许久，他叹一声：“那么，未禋，浅颜呢？浅颜你也不救了么？如果你是族长，你便可以动用神坛，你就有三次向神请愿的机会。”
　　朱雀怔怔地退后一步，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忘了，浅颜……”

　　龙子渊在院子里散了会步，想起什么，向朱雀的院子走去。到了院子门口，依稀听得朱雀颓然一句：“我会回去。”他怔了怔。
　　走进院子，与那使者擦肩而过的时候，龙子渊似乎看见那个人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院子里，朱雀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清瘦单薄，显得孤单而无助。
　　“朱雀公子，慕熙表弟近日会回族中，自然，”龙子渊似笑非笑，“你的计划也实施不了了，十分抱歉，请另寻他人吧。”
　　朱雀转过头来看他，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眼神凄凉、迷茫：“……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步……”
　　龙子渊心中某处似乎有所触动，但他随即挑眉：“莫名其妙。”话音刚落，眼前纤瘦的人在他面前颓然倒下，龙子渊下意识伸出手，触到的却是滚烫的肌肤。

　　当日，龙子渊便与宁慕熙一起送朱雀回他京城的府邸。
　　马车上，朱雀在座榻上蜷缩成一团，高烧不褪。
　　“表哥，”宁慕熙皱着眉看着脸色苍白的朱雀，“师傅他到底怎么了？自从昨天见了你，他再也没有笑过。”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住龙子渊没有表情的脸：“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龙子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眼看向车外：“你该关心的是你过两天回族里要过的试炼。”
　　宁慕熙恨恨地低下头为朱雀擦去冷汗，却看见朱雀嘴唇在蠕动，仿佛在呢喃着什么。他低下头去，听见朱雀低低的，虚弱的声音：“子渊……”
　　那声音里有太多哀伤，让宁慕熙不禁以探究的眼神抬头去看那个面容冰冷，没有一丝动容的男人。

　　到了朱雀的府邸，龙子渊堂而皇之地反客为主，径自挑了间屋子住下。那边药房里，宁慕熙忙着为朱雀降温煎药。
　　整座府邸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下人。院子里长满了青碧色的草，大多是些常用的药草。池子里有几尾鱼在悠闲地游。偌大的地方安静得可以听见花草伸展枝叶的细微声响。
　　这样荒芜的院子……
　　龙子渊站在院子里，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情绪。

　　朱雀到了晚上才醒来，迷迷糊糊地看见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朦胧的人影。
　　“是谁……”
　　宁慕熙转过头来，大出一口气：“师傅你终于醒了！还有一副药正煎着，我给您端来。”他说完便要往外走。朱雀连忙叫住他：“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宁慕熙停下脚步转过头。
　　“吃了么？”朱雀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宁慕熙连忙来扶住他：“没呢。呀，龙族长也跟我一起来了，他也没吃呢……我都忘了……”
　　“他是你表哥。”朱雀语气淡淡的，不像是询问，反倒像是在陈述。
　　宁慕熙尴尬地站在那里：“师傅……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我娘的身世只有我和我爹知道，我娘说不可以外露，所以……”
　　“我没有怪你。”朱雀叹一口气，朝自己的学生挥挥手，“你去端药吧，我洗洗就去厨房给你们做饭。”
　　宁慕熙诺诺地点头出去了。
　　朱雀坐在床沿，看着窗外渐渐黑下的天，喃喃自语：“他来……做什么？我已经没有什么了……”

　　第二日一早，宁慕熙就起程回了龙族，而龙子渊却还是住在朱雀府中，似乎下定主意要一直住下去了。
　　每天晚上，龙子渊都会闯入朱雀房中。在漫长黑暗而疼痛的夜晚，他恍惚间觉得一切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自己还是那个他养大的孩子，那个全心全意爱慕着龙子渊的颜清。

　　某日清晨，天还未亮朱雀便起了身，一个人放轻脚步往西边偏僻的荒院走去。龙子渊在暗中睁开了眼，悄悄跟在他的身后。
　　朱雀进了一个破屋后，移开座椅，掀开地砖，拧转了把手，又在桌上某处按下，墙上便移开了一扇暗门。龙子渊正暗中嘲笑他复杂的机关，看见朱雀闪身进去，忙紧跟而入。
　　暗门里是另一个奇异的世界。这是一个由法术撑起的世界。龙子渊感受到空气中法术的波动，暗自心惊朱雀功力深厚。
　　这是一个冰雪的世界。天空是全然的黑色，东方隐隐出现灰白色，可以看出它与真实的世界处于同样的时间。苍白的天地间飘着大雪，冰冷的风从远方吹来，仿佛要割裂皮肤。朱雀裹紧衣衫，自地上取了灯笼，踏上了雪地。猛烈的寒风吹得灯笼中的火苗不停地忽然，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在寒风里走了许久，天已变得灰白，星辰渐渐掩去行踪，月亮也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朱雀终于踏上了冰面。
　　——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寒冰。冰面自他脚下蔓延而去，铺满了整个世界，与天一起消失在视线的尽头。龙子渊感到彻骨的冰冷与绝望。
　　朱雀蹲下身，将灯笼轻轻放在冰面上，然后低俯下身子，伸出手在冰面上抚摸，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最深爱的恋人。
　　“浅颜，你睡了那么久……不要怕，你很快就可以醒来了……你还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呢……都是我的错……”他的手与脸因寒冷而变得苍白。他的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