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月传说》依染

3、灰烬啊灰烬

　　“啊——”

　　月小舒大叫一声，她实在忍不住了。瘫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极像一只煮熟的虾，畏畏缩缩弓着身子，等待着宰割。她可以感受到四周明潜山庄弟子的反应，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惊愕、恐惧、嘲笑，呆立在那里的，什么样子的都有。

　　月小舒拼了命的抬起头望向那人的面孔，她离他好远好远，他站在大殿的一角，没有灯火的照耀，洛长风的身影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

　　他的双眼直视前方，唯独不与她的目光交叠。

　　为什么？

　　她痛得快要死掉的时候，他的眼神会那样冷漠，冰冷的出奇。别人的感受她都可以不在意，唯独他。

　　“你的命或许比那曲子里唱的还不如。”

　　“那我想跟你打个赌。”

　　“赌他不会再接受你的汤药。”

　　她输了，输的很惨。

　　交叠出现的还有那样的话语，恍如昨日耳边的呢喃。

　　“小师妹又长高了，师兄今天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

　　“小师妹，等你再大一些了，我们就一起去向师父请求，求他答应我们的婚事。”

　　那时的风师兄总是笑着抚摸着她的发梢，春光烂漫，满树碧绿，两个少年在古老的银杏树下追逐打闹。树上有几只花喜鹊叽叽喳喳为他们祝福。

　　此时，莫名的，她想哭又想笑。

　　她才不要认命，她才不要这样死的不明不白，被这些个她一直信赖如亲人一般的人逼死。

　　她要笑，拼命地笑。

　　月小舒发出狂妄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笑声。那样的笑声发自她的内心深处又像是来自某个陌生的世界。震得整个剑魂大殿左摇右晃，殿内的弟子一个个好像在发抖，仍然除了那一隅里的洛长风，他没有动，像个雕塑陈列在那个死角。

　　白须老仙人的嘴巴停了下来，咒语戛然而止。

　　“果然……”李太玄像是得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一样，点了点头。

　　月小舒托着沉重的头颅，重新跪坐起身子，呼呼地喘着粗气，双眼凝视着火炉对面的祖师爷。他长得像仙人一样，安详宁静，颇似画上画的太上老君。

　　只不过嘴里念的不是“上善若水”，而是那样蚀人骨髓的咒语。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旋风般呼呼啦啦的声音，窗户纸震得哗哗作响。只见一条黑影从大殿门口冲入殿内，像一支离弦的黑箭，黑色的斗篷一抖，像夜中的黑鹰，单脚立在殿内的一座香炉之上。

　　“哈哈哈——”

　　一张大嘴咧到耳朵根儿，环胸大笑，浓密的髯须乌黑发亮，两撇大刀眉左右乱摆。

　　且听那大汉言道：“我当这明潜山庄是什么名门正派，我呸——”一口吐沫吐在大殿的香炉之上。

　　明潜山庄弟子早已围着香炉抄起家伙，摆开阵势。

　　“一堆大老爷们欺负这么个小姑娘，说出去，也不够丢脸的！”

　　月小舒回头望向那条大汉，粗犷的身形，脚尖却像锥子一般钉在香炉盖顶上，背着手颇有几分号令群雄的姿态。

　　真没想到，逼着她死的是自家门派，来替她说话的却是个素不相识的人。

　　月小舒朝那条汉子点头示意，以表敬意。

　　只可惜天真如月小舒，这回她又猜错了。

　　只听师父柳明鹰指着那大汉骂道：“你又是何人，我明潜山庄惩治弟子还用得着你来插手？”

　　“黑风庄，黑风老怪。听没听说过？”那条大汉自报家门，露出狰狞般的笑容。

　　“不好意思，恕我孤陋寡闻，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个名讳？”尖细的嗓门是二长老孤洲仙鹤沈灌鹤的。他手指一挑自己的长须，笑容轻蔑。

　　那大汉撇嘴冷笑，“我在大殿外等候多时了，你们说的我黑风老怪可全都听见了。今日来此就是要得到落梅九决，你们的禁功，老子我偏要练上一练！”

　　黑风老怪黑鹰一般径直向大殿正中的李太玄冲去。

　　李太玄温文尔雅，动也不动，手中仍然紧握着那本书。

　　月小舒霎时明白过来，李太玄手中的那本书就是落梅九决，而自己被污企图修炼禁功，这样的罪名，她只有一条道路——废了武功，逐出师门！

　　而刚刚那蚀人骨髓的正是传说中的掘心咒，比任何刑具都管用，用来惩治十恶不赦的山庄弟子。至今为止听到掘心咒的大多不到半柱香时间就跪地求饶，低头招供。想来月小舒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挺了一炷香时间，却没有半句求饶的话语。

　　眼见黑风老怪就要碰到那本落梅九决，一柄长剑挡在他身前。

　　长剑映着火光，发出刺眼的光亮，冷光寒月，剑影销魂。

　　年纪轻轻就以冷光剑客的美名传遍江湖，除了他洛长风还有谁？

　　“师祖，可有受伤？”他低声问道。

　　月小舒听得真切，自嘲般摇头，她八辈子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吃起这祖师爷的醋来了。

　　这时候他蹦出来了，刚刚干嘛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来替她说句公道话！

　　“布阵！”洛长风一声号令，俨然一个山庄大弟子的气派。

　　布的正是“雪鸮剑阵”，六个身着雪白道服的弟子站在各自位置之上，分别为雪鸮的嘴，眼，左翅，左爪，右爪，尾，活像一只巨大的白色雪鸮，飘逸中带着凶猛。

　　不，那是一只断了只翅膀的雪鸮。

　　显然这雪鸮剑阵少了“右翅”位置上的一人，那便是跪在地上脚已发麻浑身无力的月小舒！
　　没有月小舒的雪鸮剑阵，显然偏了方向，东倒西歪，少了一只翅膀，怎能安然飞翔？

　　不过六个对一个还是绰绰有余，霎时间黑风老怪就被那白花花的六个弟子围在正中间，身子动弹不得，出也出不去。

　　*****

　　“我好像听到黑风老怪的声音了，越来越有意思了。”不瞎的瞎子摇着船桨，自顾自地嘟囔着，皎洁的月光被笼上一层雾气，一切都像瞌睡人的眼，黯淡了下来，无精打采。唯独他大海般的眼瞳在黑夜里依旧闪着光芒。

　　“哪个老怪？在哪在哪？”万昭才一个激灵从船舷上爬起身来，敏锐的眼神左右乱看。

　　“哪有什么人啊？”他没好气地嘟囔起来。突然他大叫一声：“我们，这是，往哪去？方向是反的啊？”

　　“回去。”不瞎的瞎子继续摇着船桨，江水滔滔耳边回响。

　　“大哥！我们不是已经全都得到了吗？回去干吗？难不成又得装瞎子？我看大哥是装瞎子装上隐了吧！”

　　不瞎的瞎子漠然看了一眼多嘴的万昭才，万昭才赶紧低下头闭上嘴巴，忽又谄媚道：“摇浆这活儿也得我这个老弟来干才行。”

　　“有个人打赌赌输了，要请我吃饭，我不过是回去赴约罢了。”不瞎的瞎子把船桨递给万昭才。

　　“把这两样东西带回去交给老爷子，还有这琴也一并带到他那里，下回瑛州大会再见。”

　　他懒懒地说道，大摇大摆进入船舱。

　　“大哥又要出去玩儿，再不回去老爷子怕是会生气。”万昭才连连摇头。

　　“不怕。”不瞎的瞎子悠闲地说了句，声音如流水。

　　****

　　李太玄像是早就看出这些山庄弟子的功力不浅，制服那莽撞大汉还是绰绰有余，他频频点头，以示满意，柳明鹰的脸上也跟着泛起笑容。

　　李太玄却也不打算喊停，就这样一直吊着，突然他举起右手中的落梅九决，像是故意嘲笑那不知好歹的黑风老怪。

　　“可恶——，死老头我杀了你！”

　　黑风老怪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仇恨的目光，心怀仇恨的人是无可阻挡的，他们的力量总是无可估量。

　　李太玄被这样的眼神惊了一下，竟也未来得及反应。

　　只见那黑风老怪奋力起跳，一跃腾起数丈，竟破了雪鸮剑阵。他拼尽全力扑向李太玄，两手疯狂的扑打，哪里还有什么招数之分，简直像一只发狂的黑熊。

　　李太玄身形矫健，一个转身，轻巧避过。

　　黑风老怪大喝一声：“死老头，我倒要看看你的厉害。”

　　他张开黑色斗篷挡住山庄弟子视线，想要扼住李太玄的咽喉，可是手指还未碰到，便被一剑贯肘，疼得他咆哮一声，即刻跪在地上，捂住受伤的手臂。

　　还未等反应过来又一道冷光晃过，一剑便刺在他肋下，鲜血直流，剑上却丝毫未沾半滴。

　　“让师祖受惊了！”洛长风的声音沉着冷静，却也带着细微的喘息。

　　刚刚那两剑，丝毫不留情，均是冷光剑客的杰作。

　　“呵呵呵——”那黑风老怪却狂放地笑了出声。

　　“你看这是什么？”他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高高举起的正是落梅九决。

　　大殿之上，弟子皆惊，就连四位长老也唏嘘不已。他们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拿到那明潜山庄的第一绝世禁功——落梅九决。

　　洛长风眼中也是闪过错愕，提剑再刺，那大汉一个转身面向月小舒：“丫头！接住！站起来，别跪在这些个大老爷们面前！”

　　月小舒只见空中一本薄薄的书朝自己的方向扔来，那本书就像烫手的山芋一样，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明明是清白的，可这本什么秘籍到手之后更是有理说不清了。

　　只是当月小舒听到，站起来，别跪下，这样的字眼时，她的双腿像是突然有了力气。

　　是啊，她凭什么跪在这些人面前，接受他们不公的审讯，漠视，嘲讽。

　　月小舒一个腾空，稳稳抓住那本书，虽然有此起彼伏的弟子跳起来跟她抢，那本书还是被紧紧抱在月小舒的怀里。

　　“你们都别过来！”月小舒大喊一句。

　　连柳明鹰都摇头惊叹：“怎么可能，她明明中了我的天宗软骨针。”

　　“我只想问一个人。你！”她伸出一只手指，指向站在黑风老怪旁边的洛长风。

　　“看着我！”

　　洛长风眼皮颤动了一下，终于抬了起来，缓缓抬头看向站在火炉对面的月小舒。

　　“告诉他们……事实！你知道的，我是清白的！”

　　月小舒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看着洛长风的身影在火光下镀上了层金边，那么高大的身躯，梳得那么光亮的头发，穿得那么整齐的衣衫。与往日银杏树下的那个身影有什么不同，到底哪里变了？

　　月小舒身体不由颤了一下，她明白了。

　　是眼神。

　　他的眼神与她触碰的那一霎那间，分明有一丝恐惧，游移的恐惧。

　　原来他不过也是这样，恐惧她这个企图炼或者正在炼什么邪门歪道禁功的可恶女人。

　　“小师妹，我真的为你感到遗憾，真没想到你会走上这条路。”

　　洛长风深深叹了口气，收剑回鞘，眉眼处隐藏着沉沉的悲哀。

　　“你说什么？”月小舒的脑子嗡得一声，她简直要昏过去。

　　她那么那么信任他，没想到最后落井下石的人竟然是他！

　　“好！好……好——”

　　月小舒狂妄地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像是可以将整个大殿湮没。

　　“你们不是都不信我吗？我倒让你们看看，都给我看清楚了，我月小舒行得端做得正，不像有的人，心眼不知被什么给吃了！”

　　“哗——”得一声，有一样东西将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这时的月小舒还不知道，她摧毁的这样东西会是多少江湖人觊觎的宝贝。

　　这样东西是多少人曾经痴迷，或是想要痴迷的宝物。

　　从此这江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让人着魔的禁功——落梅九决！

　　那薄薄的纸书见到火炉中跳跃的火苗之时，立即被妖冶的舞蹈迷惑，也变得那般妖娆，疯狂地摆动着腰肢，尽情跳跃着直到化为灰烬，只剩下灰烬。

　　瞬间的剑魂大殿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呼吸都没有了，好像人人还未来得及呼吸，一切都结束了。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这绝世神功就这样毁在一个如此瘦弱的小女子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个出来的声音还是笑。

　　“呵呵呵——”

　　黑风老怪的笑。

　　“好样的！”

　　他在赞叹。

　　伴着笑声，一个仙人飘飘悠悠飘到月小舒面前。

　　“现在落梅九决已不存在，那么你就只有一个下场了……”

　　月小舒刚想重复一句，我是清白的！可这句话终究是烂在肚子里了。

　　“啊——”
　　她好像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脑子里嗡嗡一片，难道这就是武功被废，挑断手筋脚筋的滋味？
　　她好像是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荒谬，这些她敬仰的，爱慕的，依赖的一切，都这样灰飞烟灭。
　　眼前一片黑暗，绝望之中她好像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绝对不是洛长风的，因为他还在火炉的另一旁，人影被镀上一层金边，用错愕的眼神看着她。
　　在她闭上眼之前，她的眼眶里好像止不住地涌出了一滴泪，在闭眼的刹那碎在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