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艳阳天》神来芝笔

6、第六章 很高兴做你的兵

　　擎朗有关那少年的记忆只有这么多。一半还是醉着，喝酒之后发生过什么全然忘了。只记得次日晨起，房间不算太乱，舌头却有些疼，舌底那根筋好像被谁猛力抻拉过一样，这是，做梦被人严刑拷打上刑的位置在舌头吗？扶南国的典籍里面好像有这种酷刑，名叫夹舌……擎朗打起个冷战，摇摇头不再想了。

　　没有意外，葬礼结束，登船离开东陆，下次再来应该是约冯老师一同去东陆的药草学府兰屏院。或者，假期能接到裳凛的邀约，来东陆走走逛逛，那就更好了。

　　然而，这两趟行程都没成。跟冯晤恩的时间一直没能碰到一起。次年，裳凛升任海训司司长，新官上任，几年之内大概都不会有假期。擎朗这样安慰自己，希望是因为没有假期才无缘东陆吧。

　　郪历一五八二年，久盼的机会没来，擎朗却意外收到了另一份邀约。

　　下半年春征特训，总军邀他担任东陆北荒特训营副教官。按理，以擎院长的身份不该做副教，可偏偏正教官就是论资排辈也会高他一等的拜野号舰长洛林卡，擎朗没话说，想去就接受这个副职，不想去就呆在研究院。

　　他再三思考还是来了，却不曾想到会在北荒特训营恰巧碰见那个少年，不对，两年过去，他已经十八岁，是成年人了。

　　所有特训兵被送达北荒营地后，教官一如既往要给大家当头一棒，下马之威。正教洛林卡先露面，吆喝几嗓子就让大家兵不解甲，立刻进入训练状态。

　　晚上是副教擎朗的主场。这厮阴险得很，专挑那月黑风高的夜，使些刁钻手段折磨新兵。生来眼盲，二十七年的黑暗，让他更习惯用听觉，嗅觉甚至触觉判断周遭的一切。睁眼与常人无异，闭眼擎教官就是神。用墨镜作掩饰，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神，背手在队伍中走一圈儿，每个人身上的气味熟悉了，站在哪一排哪个位置的兵悄悄说了什么话也都听见并记住了。

　　接着，擎教官的训罚开始。闲言碎语，私下妄议教官的兵被罚去教场跑圈儿，剩下的不多，管得住嘴巴才是懂规矩的好孩子。

　　擎朗重新审视余下的兵，左数第二排第一名，眼熟，方才经过时，味道也熟。擎朗躲在墨镜后面的眉毛暗暗挑起来，心里说一句“居然是他”。

　　擎教官记忆超凡，过路的人扫一眼就能记住，更何况，这人还跟他说过话，一起走过路，甚至被他抱过，一张桌上吃过饭又喝过酒，同穿过一条裤子……他是不记得自己还被夺了吻，全身那种。若真记得，这个兵一定逃不掉第一轮受罚，第二轮，第三轮……更逃不掉。

　　不用受罚的兵回寝舍休整，教场有洛教官盯着，擎朗偷闲忙完自己的事，回去时路过一间集体寝舍。

　　世界各国大多支持同性婚姻，没有同性倾向的兵在军营里要混住，同性者可以提请住单间。因此，住在集体寝舍就意味着里面的兵都取向异性。当然，也可能有例外，比如喜欢撩骚的人故意隐瞒取向。不过，军中禁淫的制度牌挂得到处都是，每间寝舍门后也有，谁要是不怕受罚想知法犯法，不会有人拦着，但后果自付。

　　这间寝舍亮着灯，从窗外打眼，里面只有一个兵在收拾行李，显然，其他同舍战友都在教场受罚。再仔细辨认，即便弯腰也不影响对他身高的判断，更不影响擎教官一眼认出此人。

　　称不上友却算得上旧识，擎朗决定进去碰一面。接下来这半年特训，抬头不见低头见，招呼总是要打的。

　　可是，当他站到那人面前时，多少有些后悔，“臭小子，长高了。”擎朗要仰头才能和常与同对视。

　　擎朗不矮，只怪常与同太高，两年前看他眼睛不费劲儿，现在同样的劲儿只能看到鼻子。擎朗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老了，缩水变矮了。

　　常与同转身看见擎朗，送上一个很真诚的笑，这样的笑多少有些陌生，像是不大相熟的朋友不得以的客套。常与同在用这笑掩藏着什么，掩藏他再见擎美人的欢喜，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擎教官还记得我之前有多高？”常与同笑灿灿地说。

　　“怎么不记得，两年没见，从眼睛到鼻子。”擎教官竟然很亲和，举手比划起来，接着埋怨说，“本来就够高了，还不放过自己，你倒是把多长那截分别人一些，也显得你慷慨大方。”

　　常与同嘿嘿两声，“擎教嫌自己矮？”

　　“倒不是，也就站你面前矮你一等。”擎朗说着，在屋里转起来。他习惯到任何地方都先闻一遍，看一通，环境里散发的信息掌握全了，心里才安稳。

　　“那是嫌我太高了。”常与同顺从地跟着，“这我真没办法，骨头是爹，肉是娘，他俩谁都不听儿子的。不过，擎教官当真嫌弃，脑袋摘不了，可腿能锯。您说，短多少合适，我这就拿刀去。”

　　“你小子，还是油嘴滑舌，没个正经。行了，不跟你扯了，在特训营有什么需求尽管说，不用客气。”擎教官结束视察，走到门口转身又补一句，“坚持不住了，也可以偷偷告诉我。”

　　“那不能，一定坚持到最后。”常与同还是那个大男孩儿，脸上绽放着光彩，这一次不在葬礼，倒没有不合时宜，也没惹得擎教官不悦。

　　擎朗似乎不再烦他，似乎更体贴了，他看看常与同的胳膊，关切地问，“特训强度很高。胳膊能行？”

　　常与同拍拍右臂说，“没问题。”

　　擎朗点头说一声“好”踏出房门，背对着还不曾走远的时候，常与同在他身后喊着说，“擎教官，很高兴做你的兵。”

　　其实，他更想说……擎美人，很高兴又见面了。

　　在特训营，教官有的是理由罚兵，没理由罚了也没人敢置喙。第一个月的体能训练，擎教几乎罚了所有兵，但因为裳凛，叔辈堂弟常与同却没少受到关照。
　　“吃吧。”
　　“拿去用。”
　　“歇一会儿。”
　　吃穿用以及放水，擎教官给了常与同各种特殊的照顾。

　　夜里，教场灯光没熄，仍有许多兵在受罚。常与同拎着一壶刚泡好的热茶来教场，放眼望在东面的树下寻到了擎朗的身影。他走过去靠近擎朗，坐人旁边。

　　擎朗一定在沉思，来人都坐下了，他才反应过来，“小常？”

　　常与同真不喜欢被他这样叫，哪怕随了其他战友被喊成“同子”，都比“小常”亲近许多。可眼下，他只能受着，受着这个一听就差出辈份的称呼。

　　常与同倒了杯茶递过去说，“热的。”

　　擎朗接茶杯捧在手里，热气很快驱走了秋天的凉意。他目光仍放在教场，盯着那些爱偷懒的兵，说出的话却在问常与同，“训练累吧。”

　　常与同说“还好”，“有擎教照应，哪里还称得上累。”
　　“怎么想着来特训营？”擎朗随口一问。

　　常与同没立刻回答，他眼神里的闪烁有了夜晚的昏暗作掩护，他就想多看一会儿身边的人。当擎朗转回头同样看他时，常与同才不得不收起方才大胆的目光别过头去。他多想说，来特训营不为别的，只为你，只为这个明艳牵着他魂魄的男人。

　　擎朗见他不答话，也没揪着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放，少年气盛，入伍参军，这是多数人来特训营的理由，想必常与同也是。他贴近杯沿儿，茶水不烫了，他浅喝下一口，咂了下嘴说，“这茶？”

　　这茶的味道不能说很熟，但他喝过一次就能记住，这是馥总军最喜欢的生普茶，东陆的茶，有股子仓库地窖的味道，总军常说这是岁月的味儿。这么特别，更不会忘记。并且，这茶很贵，味道越重，年份越老便越贵。

　　擎朗疑惑常与同为何会有这种茶，可再一想，也许是裳凛给的，投总军的喜好弄来，顺便拿了些送给堂弟，这倒合情合理。

　　“茶，是总军给的。”常与同否定了擎朗刚刚的猜测。

　　总军把如此名贵的茶送给一个还不会品茶的孩子？这不合情理。但是，总军送给裳司长，裳凛再转赠给堂弟，也还说得通。

　　擎朗正寻着理由解释这生普茶的来历，常与同盯着他说，“擎教官，你这次来特训营，是为了我吧。”

　　这孩子，仍是很会把握语言的分寸。他才不会问“是不是为了我”，即便明知道不是，也要这样说。他知道擎美人脸皮薄爱面子，选择撒谎也不会伤了和气。

　　果然被他猜中，擎朗肯定地回答“是”。

　　常与同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心地笑，埋住心里的失落，“我说的嘛，你对我这样照顾，一定是卖了我哥面子。没关系，你卖他多少钱，以后我还给你。”

　　“什么钱不钱的。”擎朗笑着把杯子送来。

　　常与同再为他续上一杯，认真地说，“擎教，我体力好着呢，你真不用刻意放水。要是扛不住，我就主动退出，不在这儿丢人现眼。我可不想是因为我哥的关系和你的额外关照，才加入海征军的。”

　　“得了吧，说大话。”擎朗反驳他说，“体力好，每次搏击对打，没两下就输给我，难不成你是装的呀。”

　　常与同心骤停了下，没敢接茬儿。人在心虚的时候，应该保持沉默。

　　擎朗继续说，“就你这身体空长个高高大大的躯壳。我不放水，你真就熬不到明年春征。考核被筛下来，是另码事，总不能让裳司长以为，我故意为难他弟弟。”

　　“那擎教为难了所有人，唯独放过我，就不怕被别人误会，背后议论说，你喜欢我？”常与同借着调情的言语，稍稍靠近擎朗。

　　“喜欢啊。”擎朗态度坦荡，他全然没想这喜欢是怎样的喜欢，随口就说，“长得不赖，又懂事，怎么不喜欢。”

　　常与同再移得近一些，声音也更动情，“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

　　这距离，换个角度看，两人的脸已经重叠到一起，像是亲上了，还真容易被人误会。

　　擎朗开始不自在了，离人太近他一定会下意识躲开，想往旁边挪身体却动不得，他的腰已经被常与同拦住了。

　　接着，很意外的一个吻袭面而来，他躲，就被亲在了耳朵与面颊相接的地方，俗称鬓角。

　　常与同眼神里的光被暗夜吞噬了，欲望也就同样被掩藏了。

　　而对擎朗来说，无论白天，黑夜，此时此刻的惊讶都足以覆盖他所有的观察力，他不会注意到常与同在克制自己的热情，他只会想不通一件事，住在集体寝舍，怎么会喜欢男人。

　　常与同见他惊住，收回将要释放的一直被压抑的占有欲，同时松了手，听起来很惋惜地说，“如果，你是女人，一定更美。”

　　听到这一句，擎朗喝口茶压压惊，总算缓过来。

　　“擎教官，方才失礼了，对不起。”常与同又做回了乖乖子，给教官递茶水，侧过身替他挡风，勤快会来事儿，教官最喜欢这样的兵。

　　擎朗惊跳的心放宽许多。还好，方才那个吻是不真实的，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被困在特训营，难免想些荤的，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