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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舟 ...

  •   听得‘童养夫’三字,傅青舟清冽的眸没带半分情绪,甚至连眼皮也懒得抬。
      他身上穿着浅青色衫,因未及冠,头发用条青蓝布带全束起来,面容利落清俊,还背着用粗棉布包的行囊,骨节分明的手提着两壶酒,显然是要回家。
      可,路被堵得严严实实。
      洛青青回头,目光在半空与傅青舟交汇,心内拔凉拔凉,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对不起!”
      声音细若蚊蝇,还不得不尴尬挪动步子。
      冷眼旁观的杜若兰自以得胜一筹咧开嘴角,只笑声还未发出,那隽着寒气的影子就到了近旁,她也跟着一僵,主动让了路。
      夕阳没下山头,傅青舟背光而走,昏黄的微光带着凉意,给他欣瘦的背影度上一层晕。
      身影渐行渐远,洛青青巴巴地小跑上前跟人身后。
      前面的长腿自顾迈步,没有半分慢下来的打算。
      洛青青无奈叹口气,遇事不要慌,先看下能不能找到时光机!
      只埋头出神,岂料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一时不查,她就这么撞上他的背。
      傅青舟转身,提绳酒壶跟着一晃,微微垂下眼眸朝人问。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语气明明稀疏平常,洛青青的心却像被针尖刺了一下。
      沉默片刻,她才缓缓抬眼,只能见人流畅的下颌,恍然意识男人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
      “我也要回家。”
      右眼的淤青映在眼底,傅青舟面容平静,眉宇微微一蹙转瞬消散,快到自己都没警觉,他下意识想看清些,洛青青已然垂下眼睫绕了过去,只余落寞的声音萦绕耳畔。
      换他望人背影,想说什么,薄唇抿了抿终是什么都没说。
      傅家挨着洛家。
      说来话长,十八年前,傅家与洛家同为外来户迁入水坝村,新建宅屋便挨得近。
      傅父为人热心又精通医理,洛父上山狩猎免不得跌打擦伤,都是傅父看诊,两家往来频繁。没过两年,洛青青出生,便亲上加亲给孩子定娃娃亲。
      若傅父傅母健在,傅青舟也不至于被说成是‘童养夫’。
      意外发生在十年前,有官府的人上村传傅父傅母去问话,村人也不知什么事,只几天后,傅家两口双双在家服毒自尽,八岁的傅青舟便成了孤儿。
      傅家是外来户,翀余市找不到傅家血亲,洛家便主动担上抚养傅青舟的责任,衣食住行,读书束脩的花费较洛青青只多不少,村里便流传傅青舟是洛家养子的说法。
      娃娃亲加养子,在小孩子口里便传成‘童养夫’。
      小孩谈笑本不是大事,可刚遭受丧亲之痛的傅青舟处于敏感期,加之原主霸道,她人前人后也唤童养夫,心底把傅青舟当做服侍她的人,又逼着做许多伺候她的事,给傅青舟造不少童年阴影。
      洛青青过来时,傅青舟性子已然冷淡,除开对洛家父母稍显和悦些,便不爱同人交谈,尤其是她。
      ……
      洛家两层阁楼几年前刚翻新,上层隔三间做卧,下层做灶房和厅,后院青砖镂砌三尺高的院墙,前院用木栅栏围着。
      全村最高的院舍,同旁傅家的低矮房舍对比鲜明。
      一前一后的人影到洛家院前。
      洛青青推门,手撑着门板动作顿了顿,轻轻偏头,余光瞥见傅青舟朝旁走,没道别的打算又才迈脚。
      里屋大门提前打了开,洛母忽然出现,一身绛色的布衣,虽身形臃肿,但白肤杏眼,容貌也可窥见年轻时的风韵。
      “青青回来了?”
      未有答应,她目光转了个弯,一眼望见几步之遥的青衫,当即笑开:“青舟呀,你回来了,快,快进屋,你洛叔说你今儿要回来,我和青青等许久了!”
      傅青舟身形一顿,抬眼和洛青青换个眼神。
      洛青青干眨眨眼,没能理解透,身侧已然闪现洛母的身影。
      洛母忙不迭出门,亲亲热热来迎傅青舟。
      傅青舟本盛情难却,面对长辈又是半个母亲,冷意换成恭顺,就这么被请进去。
      洛母请进傅青舟,才想起还杵在门口的亲女儿,六月变天似得换脸,喝声道。
      “还愣着干啥,进来帮忙烧茶!”
      洛青青理解,毕竟傅青舟读书三年不怎么归家。
      洛母喜欢傅青舟,明面上的当半个儿子喜欢。
      一则洛母本家姓徐,家在平京的大户,虽她离家跟洛父过贫困日子,可受过笔墨熏陶。
      傅青舟自小言谈端正,较农家小儿书香气重,开蒙早不说,一手好字无人不夸,加之模样生得俊,是个人都用作本家孩子对比的参照。傅家出意外后,他又越发用功,三年前入书院便极少归家,更是此次乡试被押头榜的炙手人物。
      这些年,洛母听不少洛父同洛青青的耳根,可傅青舟委实为她挣回不少脸面。十年养育,她将傅青舟的刻苦懂事皆看在眼里,无不心疼。
      二则半个儿子就是婿。
      洛母不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不是不上心,而是论才论貌,周遭无人比得过傅青舟。最重要一点,得洛青青的喜欢。
      傅青舟进屋,洛母便将人按位置上不让起身。两人闲谈,大部分都是洛母在侃,温饱饮食问得细致,甚至一个问题连问几次。
      傅青舟正襟而坐,一丝也不觉有烦杂,和颜一一作答。
      可洛母总觉还有一事,又想不起来,脑海刚闪道影,哐一声,洛青青将茶水端上桌。
      白瓷茶杯冒着热气,洛青青双手给洛母奉一杯,举杯正打算奉傅青舟面前,却听得洛母低声叫唤:“嘘!”
      洛青青竟然听明白了,她拢回茶杯置唇边,轻轻吹了吹,手背试温后才奉过去。
      傅青舟将两人神色收纳眼底,配合着端杯抿口,随着赞一声:“茶煮得很好喝。”
      不经意的这句夸让洛青青耳根子微红,内心暗叹一句亲娘勒,明面不显,依旧弯着眉眼陪笑道:“那你多喝点!”
      洛母欣慰了,这才想起那件重要的事。
      “对了,今天可是出榜的日子?”
      傅青舟如常抬眼皮,应道:“嗯,解元。”
      “解元,是第几名?”
      洛母疑惑地将头偏去望洛青青。
      洛青青瞧人神色淡然,也跟着顺口应答:“头名”,话出了口才醒神,一下子从长凳上跳起,兴奋劲才上头。
      “啊,是头名呀,恭喜,恭喜!”
      同人道喜,胳膊肘却不小心撞倒茶杯,杯子倒桌面一圈圈滚向桌边,眼见就要摔地,傅青舟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其拦下,洒落的茶水打湿半边袖子。
      乐极生悲!
      “快,擦擦!”洛母递了帕子给傅青舟,边收拾桌面边又望着洛青青训:“这毛毛躁躁的脾气!”
      虽语气严厉,可见洛青青干巴巴杵在原地,心内却暗恨扶不上墙:平时对阿猫阿狗都有七窍玲珑心,而见着念想中的人,半分本事也拿不出来。
      茶渍打湿一片衣袖,并未浸入中衣,傅青舟擦几下便算作罢,替洛青青解围道:“洛姨言重了,青青不是有心的。”
      洛母干笑附和一句,此事便揭过去。
      深秋晚凉,寒气透衣,洛母还是念着人去换衣为好。傅青舟应声好,便提着行礼上了楼。
      洛青青忽地想起什么,问向洛母:“你说,他会进哪间屋呢?”
      楼上卧房,朝南的里间最小,原洛家堆杂物用。傅父傅母去逝时,傅青舟八岁,洛家不放心他一个人住,便将屋子收拾出来。
      十尺见方的小屋陈设简单,对门置张木架床,床头立着翘头挂杆,一桌一椅,除此再无其它。
      这一住,就是七年。
      傅青舟记得,那年洛家在商量置办丫鬟,如果他不被洛家收养,洛青青会多个丫鬟。
      书院课业繁重,傅青舟在里面又寻做杂事,时间有意无意地悉数被占,他便极少归家。
      上一次回来是除夕,距今儿九个多月。
      而屋内却依旧整洁,他将行李置床架之上,骨节分明的指腹捻了捻床板,没有灰粒,躺上去便能睡。沉默半霎,视线被枕下露头的青色丝线吸引,合欢缨络的穗带。
      一枚葡萄灰色的璎珞,面上绣样简洁,青线平针缝出一叶扁舟,疏密不匀的的针脚一眼便知出自谁人之手。
      傅青舟望得出神,他微微皱起眉头,如漆眼眸微漾,逐渐染上三分情绪。忽而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等去开门时,眼底已然恢复如先冷清,波澜不惊。
      洛青青站门口,手里拿着火折子和油灯。
      “我来点灯!”
      火折引燃棉线灯芯,灰蒙蒙的四周渐渐明亮,趁此间隙,洛青青余光扫眼床角,枕下之处什么也没发现,视线渐渐往上,不料和傅青舟的目光撞一起。
      “在找什么?”
      洛青青摇摇头,哂笑道:“没有,没有。”
      傅青舟却抬手,晃了晃掌心的东西:“这个?”
      洛青青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又只杵着干巴巴望人。
      “我有东西要给你。”
      傅青舟转身阖上门,将一封红纸信笺连带缨络塞入她的手里。
      “什么啊?”
      素指翻转打开信封,原是疑惑的瞳眸逐渐黯淡。
      “请代我转交洛叔洛姨。”
      灯影重重,将地面的人影拉长,傅青舟说话间已然拱手,往下拜揖。
      “明日我便会同州府的队伍入京,这些年多谢洛家的养育恩情!”
      这些年,洛家待他视如己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虽于幼年定亲,只不提,洛家从未有人逼迫。
      然十年前,父母双双服毒,村人只知洛父洛母自杀。可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自杀?父母是被逼得,那些逼他父母的人打着京腔,他此次上京,一为赴考,二便是要查清当年之事。
      洛家的恩情,他要还,却不能用后半生的相陪偿还。
      有人血里带风,孤命冷情,他便是如此。
      受此一拜,洛青青已然知晓什么似的,攥紧了袖口,沉默片刻才道:“你该直接去同我爹娘说!”
      言语平静,细听却带着强压之下的惊骇涛声。
      傅青舟又朝人一拜。
      “这些年也多谢有你相陪,只此次入京我不打算再回,这间屋子,再没必要为我清扫。”
      话说得彻底。
      洛青青抬头定定地望着他,绷着的脸惯是一副不苟言笑,她想从他眼里辨出点其它情绪,却发现只是徒劳。
      同她喜怒哀乐不一般,傅青舟深漆的眸子,望不见底。
      洛青青不是死缠难打之人,秀眉拢皱,盈满瞳眸的泪意强忍着才没有滴落,指尖一滑,亦拱手狠狠朝人一拜到底。
      “我晓得了,郎有壮志,妾无意留,那便祝你此去经年,状元高举,万事顺遂!”
      话毕,门扉掩合,洛青青已然走出门外,只余地面攥出深褶的璎珞。
      十年,洛家不过是处临停港湾,留不住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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