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嘈杂 ...
-
弯月高悬,夜风渐冷。
洛家后院搭着草棚,棚下用木栅栏围出猪舍,黑猪懒懒卧在圈中,瓜蒂的尾巴晃晃悠悠。
风吹石楠叶丛摇摆,空中萦绕缕缕叹息。
青石台阶坐着的洛青青双手托腮,泪痕横溢的小脸已然清洗干净,削直香肩的孤影对猪静默不语。
倏尔,夜风拂动青发,送来阵阵米香,洛青青抬眼,洛母端着刚热好的饭菜走进,笑着脸递给人食筷。
她伸手接过,筷子夹送进嘴,神色如常,毫无换地方的打算。
举碗对猪,没什么不对劲!
洛母无奈道:“人都走了,你还要在这陪它?”
两个人的心意,洛母看在眼里,只无能为力。
她看着傅青舟长大,秉性守则,又比同龄人更早体会人情世故,稳重,警敏。
洛母这边虽没红娘打探洛青青,可眼热傅青舟的不少,甚至城里几个富家地主也托人问过,道无需上门,就当资助学业。
洛母皆将其拦下:“屁,别以为老娘不知道有感恩戴德的这套把戏!”
洛母厌恶挟恩图报之径,自己更做不出这样的事,只盼着两人某天开窍,把她心里的大石头给淬掉。
听得适才两人谈话,石头岂止是碎了,简直在她肚子里爆炸,尘屑纷飞!
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做长辈不能干涉太多。
洛青青两筷子夹完碗里的肉,表情恹恹捡着青菜吃,反而将人质问说:“大强怎么了,比人好懂多了。”
同是住她清扫的屋室,黑猪大强心满意足,换成人却不一般!
洛青青拨弄双筷叹口气,对比傅青舟,凛然一身,眼皮子也不多给,势与人划清界限后搬回傅家的行为嗤鼻。
近水楼台没得月,洛母跟着惋惜,却又不得不劝人看开:“我们往前看,青舟这孩子,他心里藏着事,你别太怪他!”
洛青青囫囵咽下口中吃食,并不多言。
孕后期的猪大强大腹便便,睡觉侧趴着,猪嘴拱拱木板又才安稳,表情餍足,不知是吃饱的缘故还是做了美梦欢喜。
沉默片刻,她又叹口气,竟然开始羡慕猪!
洛母不忍见女儿如此颓废,一转话峰道。“走了也好,男儿有远志是好事!”
“我也有啊……”
洛青青不由出口,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这种志向在洛母眼里,不提也罢。
她将碗中仅剩的一片肉挑起来,带皮的羊肉片没比拇指盖大多少,皱了皱眉头问:“这肉是不是在减肥?”
洛母一愣,诚实说:“青舟要走,我们当长辈的总要赠些实用的,在外面讨生活哪有那么容易?还有,你爹这个月屠宰场的工钱还没结呢!”
日子不宽裕!
洛父在屠杀场做常工,十几年的老师傅还带徒弟,一个月八钱银子的净账。单论饮食,洛母预算的开销也有一钱,较寻常农家好过太多!
可同另个世界相比,洛青青站在食物链顶端,她无肉不欢,按原主这种隔日吃肉的行为,委实难受。
洛青青目光放远,大强安稳睡在圈中,乳,头泌出些许黄色液体,已然是分娩前兆。
母猪孕产一年两次,孕周四月,胎生复数十只左右。
鸡生蛋,蛋生鸡,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般是条铁律。
男人可以不要,但肉一定要吃。
洛青青渐渐眸色一闪,望着大强弯起眉眼,随即起身掏出怀中的信笺递给洛母,迈步朝厨房走去。
“给傅青舟的你们自己去,我不去!”
洛母瞧人背影跟着一笑,知道原来的女儿回来了,只埋头打开信笺,不由纳闷。
一百两银票!哪那么多钱?
洛母细想,得知原因后倒吸口凉气,并不难猜。
她同洛父掏家底,只能拿出十两银子给傅青舟作盘缠。
两个人当初落翀余市户籍,完全是靠银子打点,她离开家跟着洛父便是一穷二白。傅青舟走了,也该为洛青青再做打算,二十年的家底不能再动。
洛母并未多说什么,洛父了然明白。
白手起家,二十年贫贱生活,从年少情痴到中年同舟,洛母从未嫌弃。两人回忆往昔,不由心中一热举止亲昵起来,全然不顾屋外一个孤单的眼神。
深夜俱籁,灯火阑珊,洛青青见墙纸相互依偎的倒影,一声冷笑,随后抖落满胳膊的鸡皮。
翌日,天色微朦未大亮,洛青舟收拾好行装,前来洛家交还钥匙。钥匙有两把,一把是洛家的,一把是傅家的,皆交予离手。
洛父为赶屠宰场刚离家不久,洛母在灶屋收拾洛父用过的碗筷,见门口垂立的人,匆匆放下碗刷,取出热在锅灶上的白粥和油酥饼,又配一碟小菜给人端去。
傅青舟双手去接,桌面却停两副碗筷,还有一个人没吃。
“我去叫下青青啊!”
洛母去后院寻人。
洛青青比洛父还要早起,准确来说,是起得比大强更早。
昨夜深夜,后院不时传来几声猪嚎,大强在圈里来回走动,频繁排尿,出现临产之兆。
眼前的黑猪大强,是自己跑来洛家的。
此前,洛父背着弓弩上山打猎,回家拎只麻尾野鸡,猎物虽小,可身后却跟着只黑毛野猪,活物。洛母眼睛一亮,道人变聪明了,知道带活的回来省力。
洛父解释说他当时搭弓弩准备射杀,可发现猪怀孕了便不忍,赶又赶不走,就一路跟着回家了。
洛青青出门看,黑猪模样尤为凄惨。一对螯牙只剩被折断的半颗,全身又黑又粗的鬃毛皮有大片秃斑,裸露的糙皮布满伤痕,便是抢夺地盘失败的下场。
它体较偏瘦弱,腹部却异常肿大,洛青青见猪腹部变紫的□□,才确认是显怀之兆。
洛青青同洛母僻开后院,把猪围进去后清洗伤口,为其取名猪大强。三个月,大强在洛青青的照拂下,猪如其名,膘肥体健。
黑毛野猪同白皮家猪虽种属同纲,但跨骨宽度有别,洛青青极为重视,这是在这边接手的第一只野猪,加之浅眠,索性下楼换上窄袖罩衫进圈陪着。
这一陪就是两个时辰。
洛母快步到人跟前说:“人到家了,快去陪着吃个饭。”
洛青青动作一顿,回神后继续双手给大强推拿,抿紧唇角带着一股倔强,态度坚决将人拒绝。
“不去!”
不开窍的样子,看得洛母一阵心急。
“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
洛青青依旧不答,话已说开,见面只是增加无谓念想罢了。
洛母只得先回灶房,尴尬朝人一笑为人找借口做遮掩。
傅青舟淡淡点头并未再等,正襟坐于长凳,就饼下粥,吃相极为文雅,用完早膳刚至辰时,也并不着急离开。
州府送学子入京的队伍在午时启程,从村赶至集合地需一个时辰。他搬出梯子搭檐下顶梁,青衫换成洛父穿旧的粗布麻衫,身形利落攀上屋顶,翻瓦添新,一并将堆积屋顶腐化的残叶清扫干净。
入秋,翀余有两个月的防汛期,这几天是防汛末期,会有一场暴雨。往年上瓦是除夕前几日他同洛父一起,可这几日洛父早出晚归,到年关也不知什么时候得空,现在正合适,也算为洛家尽最后之力。
后院露天,青瓦屋檐多道眷清侧影,洛青青不经意抬眼便将其收纳眼底,男人转拨揭瓦的一动一举,有意无意扰乱心神。
许是头胎原因,大强猪心惶惶,用不明显的肥脖去蹭洛青青小腿寻找依偎。
猪鬃偏硬,洛青青心尖涌出毛躁之感,她默念静心口诀,可总控制不住余光往高处瞥。
倏尔两人视线交汇,视野外却听得呲啦一声,浅黄色粘液从大强阴门流出,它破水了。
这是它头胎,大强静立难安,越是扭动,臀部的羊水越是淌出。
洛青青一下就慌了,站立体态是不可能生出猪仔来的。
“大强,卧下,卧下!”
洛青青加快推拿手法,声声切切发出指令,若是平时大强听两句便能乖巧侧卧,许是宫缩引起不适感过重,大强非但不听还只顾埋头蹭她小腿,气得她一声骂:“猪脑子,猪脑子,蠢死你算了。”
洛青青心内焦急,千思万转,上下其手只愿让其趴着再说,可此刻的大强似乎在坚持什么,尤为倔强,一人一猪发出各自言语,形成对峙。
嘈嘈杂杂的声音绕上房梁,一声轻笑淹没其中。
洛母听见响动赶来后院,步履匆匆,手里还攥着淌水的碗刷。
场面勉强控制下来。
大强僵直四肢侧卧下地,洛青青屈膝跪着,神色专注,素指覆着黑嫩腹部为大强助产按压,摊开的牛皮袋露出造型奇特的工具,被拱弯的木板圈挂着食物残渣,地面放置草木灰及水盆,棉帕一应齐备。
洛母又悄悄从旁退下,迷惘眼色一闪而过,留下声声叹息。
别家女儿豆蔻年华,对镜贴妆,自家女儿却整日沉迷这些事情,真的能嫁出去吗?
巳时正,浓云未散,傅青舟将工字梯搬回柴房,打水净面重换青衫,递过一纸信笺交于洛母。
“这是给青青的药方。”
傅家行医,洛青青常被猫狗挠咬,傅青舟给药方并不多怪。
洛母视线在遮挡后院的毡帘与通往前院的门帘间来回徘徊,面色难掩焦灼:“你要不再等等?”
这最后一面,坐轿子的不急抬轿子的急。
洛母皱紧眉头,见人背好行囊整装待发,又哑声劝道,“青青真的快忙完了!”
“不用了,她在走自己的路!”
隔着厚重毡帘,傅青舟极为罕见对之展颜,微微上扬的眉眼舒开,点漆瞳眸仿若蕴了千万星辰,如转瞬昙花,绚烂即散。
洛母从沉思中回神,只见那长身已然站立门外,拱手拜别,长揖到底。
阁楼立柱被几年风雨打得黯淡,躺在前院藤椅上的黄裙丫头身影已然不见,后院断断续续传来的猪仔声浸微浸消。
妄生念想,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