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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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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平死后没多久,田巽光被判了流放。周勉从常和处得知这一消息,有些惊异。
“此人罪行罄竹难书,怎地只判了流放?”
“今上仁慈,亲政以来,只处决过一名民愤极大的官员。再者,沈尚书都死了,有什么事往死人身上推总没错。”
周勉蹙眉,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此说来,沈尚书的死,倒成全了他?”
“唉,祸害遗千年,他看来像是会活很久。”常和隐约觉出周勉与田巽光有仇,他也厌恶田巽光的为人,不知这王八怎会如此好运,本来死的应该是他,结果沈长平先一步去了,弄得今上杀意全无,竟就这样饶过了他。常和自从疯癫的名声传遍京城后,常御史就将他送去刑部当了个小吏,本意是要让刑部的肃杀气压压他的疯劲儿,让他从此能老实点。不料他在刑部过得还挺好,他一介纨绔,职位虽低,到底有人罩着,苦活儿派不到他头上,同僚又喜他嘴甜心热,为人大方,他竟成了刑部第一好人缘和包打听。
常和走后,周勉思忖半晌,心道看来还需自己动手,田巽光是万不能放过的,随后就进屋整理他的瓶瓶罐罐了。
他计划暗中跟随押送的官差一行,伺机找机会下手。只是还未等来出发的机会,就传来田巽光在狱中暴毙的消息。周勉打开常和送来的信,心一阵狂跳,只觉青天白日,昭昭彰彰,他想仰天大笑,又想埋头痛哭,最后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独坐良久,说不出是喜是悲,胸腔像是开了个口子,有风来回进出,吹散了喜怒哀乐,只剩荒原野草。
这年夏日,京城暑热尤甚往年,人说十多年未见如此酷暑。与此同时,各地纷纷报灾,北方大旱,南方大水,一时人心惶惶,道是天降异象,市井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周勉对这些传言充耳不闻,每日里深居简出,在家研究医书药方,偶尔去趟城外,摆弄摆弄南山上的各种草药,再由一叶大师招待两杯茶。他如今对一叶亲近许多,也和小庄似的,被一叶迷住了。此人身在佛门,既洒脱不羁,又圆融无碍,颇有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气质,简直妙不可言,胡说八道起来都分外有趣。
他捧着大茶缸,喝口水,再瞅一眼周勉背篓里稀稀拉拉的几株绿植,笑嘻嘻道:“看来周施主一来,我南山上的草木都退避三舍了。”
“是啊,想来是怕折在我手里,都躲起来了。”周勉也笑道。
“可见草木有灵,阿弥陀佛。”一叶又喝一口茶汤。
“周施主,草木有灵人有情啊。”
不知为何,周勉总觉得,在他那里说笑着喝完两杯茶再出来,顿觉天高地阔,仿佛连自己都变豁达了。
常和有时也会去小院找他,本是受沈易知所托照应好友的心上人,谁知他二人脾气相投,性情相和,一来二去颇有莫逆之交的意味了。于是,他开始向周勉倾诉心事。他念叨着他那远在江南、两小无猜的表妹,天天数着日子盼着表妹来。两人本该早几年就成婚的,因种种原因拖延至今。常和这两年在家各种赌咒发誓,非卿不娶,有次甚至疯疯癫癫跑到南山寺要出家,名声传遍了京城。家人奈他不得,只好遂了他意,也亏得表妹因体弱多病,父母疼惜,养在家中,还未曾许配他人。两家本商定,来年送人进京完婚,耐不住常和日日磨叽,便将日子提前到今年秋天。常和在家度日如年,若不是这头祖母身体抱恙,他不宜出门,他恨不得亲自跑一趟江南去接人。是以,他得闲就提着冰碗晃荡到周勉这里,他想来,旁人嫌他聒噪,周勉毕竟跟他一样处境,有情人分隔两地,正可相互慰藉。
大热的天,常和坐在树荫下,手里甩着两株草药,口中絮絮叨叨,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愁眉苦脸,诉说着他的望眼欲穿和焦虑不安。周勉含笑听着,一边应和两句,一边在院子里摆布各种草药,洗、晾、切、晒,或是剁碎或是研磨,然后生起炉子烧一锅水,在蒸成一片的暑气热气中,开始挥汗如雨地煎草药,有时候煎好了放两块冰糖,招呼常和喝一碗,说是清凉解暑。有时熬出一锅浓褐色的药来,熬成黏糊浓稠的一小碗,放凉了,细细地装入小缸子里。常和看他细致熟练的动作,赞叹道:“勉之,这是什么补药?一看你这架势,就知道医术高明。等阿苑来了,定要请你帮她好好调养调养。”周勉笑道:“只要常和不嫌弃,我自当尽力。”常和喜笑颜开。周勉心中思量,自己用毒有一手,说起调理养护,所知却不多,应该去信问问郁叔。这样一想,便又挂念起郁叔和小七来,也不知小庄他们怎样了,他至今还未收到他们的消息。
直至暑热收敛,出了伏,这日子才有了变化,周勉的小院迎来了几个意想不到的远客,小庄和沈元礼的小厮,还有一匹神气活现的马---黑珍珠。据沈元礼的小厮---寒砚所言,他带着黑珍珠在乡下躲了好久,明月山庄一直派人在朱罗镇及附近盯着,他都没法儿把黑珍珠带出去。
“小黑太惹眼了,世上有几匹黑色的千里马啊,”寒砚有些得意又带些郁闷道:“它要是匹白马,我还能给它染个色,偏偏全黑的,实在没招。幸亏咱家黑珍珠灵着呢,从不惹麻烦。”说着又宠爱地拍拍黑珍珠,黑珍珠骄傲地扭开头。
“瞧这范儿,瞅瞅。”寒砚赞道。直到上个月某日,他忽然发现明月山庄的探子似乎一夜之间都撤走了,他等了两天,看情况没变,赶紧带着黑珍珠离开了。沈元礼原是让他在朱罗镇等沈易知,不料他谁也没等到,却听闻了种种有关沈府的不妙传闻,他想着不如先回京城,一来三少爷很可能回京了,最重要是他自己也急着回京。他听二少爷说过世道马上要不太平了,他在京城还有几笔小账要算,私底下还有个相好,他也不能就此撂开手,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可巧回京路上,碰上了小庄。
先是小庄认出了黑珍珠,大喊一声,黑珍珠溜溜哒哒跑到他身边亲密地蹭他,寒砚这才敢与小庄相认。两人一路称兄道弟结伴同行,相互交换各自得到的消息,最后得出结论:恐怕真的要不太平了。两人在路上听得沈长平与田巽光的死讯,更急着赶到京城确认这些传闻的真假。他们决定进城先找周勉,沈府状况还不明晰,万一真有什么,牵着黑珍珠上门不是自己送人头么。
寒砚从周勉处得知始末,并未太失落,总归早有心理准备了,况且家主虽身死,其他人未受牵连,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寒砚将黑珍珠留下,先行离开了。
“哥,田巽光真死了?”寒砚一走,小庄就迫不及待问道。
“嗯。流放前夜,死于狱中。”据说死前曾对狱卒嚷嚷,要戴罪立功,要交代重要情况。
“那咱的仇算是报了么。”小庄咧了咧嘴,表情有点奇特,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大仇得报的痛快,他只是松了口气,就陷入空旷的惘然中,宁哥若在天有灵,能安息了吗?
“他是被人给弄死的?”
“说是恶疾发作暴毙,想要他命的人看来不少。”根据常和描述的死后形容,很可能是被毒杀。
“那这人本事挺大啊。”
“本事自是大,也是田巽光自己发昏了,”周勉冷笑了下,“有的话说出口就是催命符。”说着,又幽幽道:“不过,他反正也活不了。”眼神黑魆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庄专注地消化着听到的话,忽然皱眉道:“他不会是想说明月山庄的事儿吧?”他与周勉目光相接,咋了下舌。
傍晚,两人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吃着凉菜,各自谈起了别后经历。
小庄自那日与沈元礼二人分别,一路行来颇顺,没有遭遇什么波折,沿途虽与两个乞丐起过争执,也机灵地找机会闪了。待他寻到水师驻地,已近五月。沈元礼和小红梅见了他尤为高兴,带着他逛遍了驻扎的小城。小红梅被李都督收为义女,日常在府里帮着料理杂事,看样是终于找到安身之所了,小庄很是为她感到高兴。
他在江南水师待了好一阵,日日在水上玩,与脾性古怪的刘先生意外地合拍,时时腻在一处。偶然间还发现刘先生竟与钱师爷跟随的李大人是好友,两人便相约等重要事了,一起结伴去岭南寻钱师爷和李大人。
小庄的重要事,自然是指找田巽光报仇。他收拾行李欲前往京城时,李都督已经收到田巽光暴毙的密报,刘先生和沈元礼都知晓,只是他们没想到小庄说的重要事还与田巽光有关,是以也没人对小庄提起,小庄就是怀着“此仇必报”的决心踏上了去京城的路。他有一次梦见了周宁,周宁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看他,像从前他还活着时那样,朝他挥挥手又消失了。醒来的时候,小庄还在抽噎,枕头已经湿了,他从未有过的难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他很想念周宁。
“哥,三哥什么时候才能从西北回来?”
“三哥?”
“哎呀,沈二哥说他们有三兄弟,我不能乱称呼,要照大哥、二哥、三哥排序。”
周勉听了,不由失笑,是沈元礼的风格。
“哥,人死后真的会投胎吗?”小庄忽然问道。
“会的。”周勉沉默了一会儿,摸摸小庄脑袋,肯定道。
“我爹娘和姐姐应该早就投胎了吧?”
“宁哥也投胎了吗?”小庄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月亮,喃喃道。
周勉柔声对小庄道:“一叶大师在城外南山寺,明天带你去找他问问。”小庄一下来了精神:“大和尚也来了呀,我就说我们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