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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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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都,北齐都城,天子脚下。
白色的蔷薇,一簇簇的在墙角盛开着,幽幽的花香,弥漫整个庭院。
半拉开的纸门。
穿着明黄华服的年轻人,盘膝坐在几案前,手里端着雨过天青色的茶碗,正不急不徐地轻轻吹开了水面上浮起的茶叶。
他对面,一身天青官服的男人,正头抵着地,诚惶诚恐地特倒在他面前。
轻啜了口茶,年轻人视线瞟过男人,以及他身后的几口箱子。
箱子,是打开的,五颜六色的珠宝,似要晃花人眼般。
“起来吧。”年轻人淡淡开口,声音却是温柔的。
“谢殿下。”男人抬起头,一张卑微表情的脸,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珠。
“你说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年轻人修长的手轻击着案面,声音仍然轻柔,“你可以回去了。”
说完,他的目光,便没有再在男人身上停留半分。
“是,是,一切就全靠殿下安排了。”男人卑微地叩头,小心冀冀地退出去,不敢多作停留。
年轻人只是注视着面前墙上的一幅画,丝毫也没有再留意男人的举动。
“这种没用的东西居然也能成为朝中重臣,父皇的眼光真的是越来越差了。”略带嘲讽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年轻人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悠悠道:“这话,你可别让御史台那些人听到了,小心他们在父皇面前参你一本。”
门口,一袭青衣,容貌杰傲的青年慵懒地倚着门,不冷不热的回答:“这就不劳三皇兄操心了。”
年轻人收回目光,瞅向门口,微笑道:“父皇养的狗,叫得最凶的那些是咬不死人的,不会叫的狗,才会咬人。”
“哦,那这位尚书大人是会叫还是不会叫呢?”
“你以为呢?”
青年挑了下眉,晒然道:“还是会叫的狗好点。”
年轻人站起来,走到墙边,凝视着上面挂着的一幅画。
远山淡淡,飞樱轻卷,清俊的男子,静坐树下,伸长腿,手中别着枝笛子正在吹奏,秀丽的少女,枕着他的腿,悠闲地躺着,手里捧了本书。
很宁静致远的一幅画,很般配的一对年轻男女。
年轻人伸手,轻轻抚过那幅画,许久,才道:“我一直不明白,父皇为何要将这幅画挂在苍华阁,从不让人接近”
“那,这是苍华阁那幅?”
年轻人摇头,“ 这幅,是我凭记忆画出来的。”
青年眺望着那幅画,唇角挑起有点嘲讽的笑:“那些朝臣若知道被视作禁地的地方其实就只有这幅画,不知是会何种表情。”
“可以想像一下。”年轻人微笑着说。
“算了,”青年撇了撇嘴,“我还是对父皇还能活多少年更有兴趣点。”
年轻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才道:“上个月,大皇兄过五十大寿吧?”
“是啊。”青年讽刺地笑了笑,“看起来他比父皇要苍老得快多了。”
“看来大皇兄要去求一味不老仙药了。”
“哼。”
青莲摇曳,满池莲叶翩舞。
青衣的男子,敛眉垂目,端座在莲叶上。
金乌似的光点,如流星殒落般急坠而下,落在莲叶上,幻化成年轻的男子,眉峻如剑,眸若刀,带着种萧煞的俊朗。
“刹加,好久不见了。”青衣的男子,睁开眼,对那人道,笑意浅浅如莲。
“呀,老头回来了,真难得。”笑得一脸玩世不恭的青年不知从哪个角落蹦了出来。
被唤作老头又被称作刹加的男子点了点头,“娃娃,青龙。”
“须无山那边,是不是很无聊。”唤作青龙的青年笑容痞痞地问。
“还好。”刹加意简言骸地回答了一句,目光停留在青衣男子身上。
“我这次回来,是发现神山的封印有被破坏的迹像,有些洪荒兽已经逃出去了,还有,三界之间的通道,有魔和天界留下的气息。”
“是去哪了?”如莲的男子淡淡问。
“人间。”
“难道天界和魔界联手了?”青龙抓了抓一头短发,随口问了句。
“也许吧!”刹加回了句。
“真麻烦,我们想低调安宁点都不成。”青龙嘀咕着,“干脆和上次那样,拼一场算了。”
刹加摇了摇头,“即使拼个两败俱伤,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我们,已经为此付出太多的代价了。”
青衣的男子,站了起来,眉眼淡淡地笑了笑:“拼的,也不过是条命罢了,反正,他们从来也容不下我们的存在。”
刹加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死,谁也不怕,我只是担心那丫头。”
男子摇了下头,微笑:“把她的过去忘记吧,一起那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她的性子?天界或真要对煌庭怎么样,我们放手一搏就是了。”
“好,”刹加拍着他的肩,“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神山那边,让轩辕、皇和青龙他们四个负责,须无山还得你自己,我和月去人间,看看魔界和天界都派了什么角色去。”
“行。”应了声,刹加顿了顿,才展颜笑了下,笑得明朗恣意,“到了人间,替我问他什么时候记得回来,少了他的打点,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知道。”男子浅浅笑着。
夜,如墨,月,深沉。
远离尘世喧嚣的小楼,独立一隅。
灯光明亮。
一身明黄锦服的中年男子,静静地仰头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樱花淡淡,远山若现,吹笛的男子,持卷的少女,翩然的悠闲。
许久,才一声轻然叹息。
那些曾经铁马金钱破胡尘的记忆,已经离得太遥远了,遥远得他都忘记多少时光了。
只记得,那时闲暇里,他忙于谋划策略接下来的战争,他的好友会悠闲地吹着短笛。
而那女子,每每会在与他讨论至紧要处,因不同意见而争执不下的时候,会随着好友的笛声,唱起她喜爱的歌来。
依稀还记得几句,却又似已被遗忘在回忆里。
“无棋,阿暮。”呢喃似的声音,掺杂进了不知道几十年的思忆。
是他放手的罢,不论是那女子,还是那个曾经的家园,都是他选择放弃的。
他仍卷恋这尘世的繁华,如花美卷,至高的权利。
于是,陪在她身边的,便只有他那与世无争吹笛的好友。
“皇上,时辰不早了。该回寐宫休息了。”掌灯的太监小声地开口。
他轻挥了下手,声音里有淡淡疲倦,“让朕再呆会。”
“是。”
风,忽地吹开了紧闭的窗户,楼内灯火晃了几晃。
“没想到,找了几千年也找不到的玄王,原来成了人间的皇帝,难怪当年煌庭惨变也不见踪影。”嘲讽的语气,阴森的腔调,在楼内响起。
“谁?”中年人叱了声。
风卷过,攸投在墙上巨大的黑影。
出现在他面前的怪兽,状如牛,却有着人的脸孔,以及四条粗壮马腿,全身毛皮艳红如血。
“窫窳。”中年人面对着它,脸色变了变,声音却是从容不迫的沉静。
“大胆妖孽,胆敢……”护主心切的太监站上前来,冲着怪兽喝叱。
“愚蠢的人类,吵死了。”那张人的脸孔上露出森森笑意,嘴,那瞬间张开,咬在了太监咽喉上。
鲜血涌出。
“呸,难喝的血。”舔去了唇边血迹,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盯着中年人,哧哧地笑着:“玄王的血,想必比这种卑微的人类的血要美味多了。”
中年人伸手,接住太监倒下的身体,看着被咬出个洞孔的颈,叹了口气,知道已经无救了。
放下开始失去温度的躯体,垂手,淡淡打量着眼前的怪兽,声音,也淡淡的,“你说错了,我也是人。”
舔了舔嘴唇,没有温度的笑,“没有力量的人吗?煌庭果然是怪物多,甘于为了个女人送命的战魂,舍弃长生不老当凡人的玄王。”
窫窳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道:“难道玄王不知千年前天界与煌庭之战?天界折损了无数上仙,不过煌庭付出的代价似乎也不小,你那两位朋友,一死一伤,相信煌庭这么多年来应该为他俩耗费了不少心血。”
“无棋……死了?”
“是啊。”窫窳的笑容在灯下显得诡异,“就算是魔皇和那个娃娃,也救不活他了。”
中年人盯着他的面孔,似要把那阴冷的笑看进心里去,然后,抬头,继续看着墙上的画。
那笑容明朗的吹笛之人,就这么抛下一切走了?
“玄王,时间不早了,让我送你上路吧。”张开嘴,锋利的牙齿雪白如刀。
淡淡的青色光芒,在窫窳逼近时,自男子身边扩散,形成小小的光环
于是,上古的凶兽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让它很不喜欢的同类气息。
那是让它无可靠近自己猎物的气息。
盯着男子,森然一笑,“原来玄王还有缚池甲护身,难怪如此从容不迫了”
男子淡淡的笑了,只是凝视着画上的人道:“这曾经是我送给无棋的,后来他送给了阿暮,那之后又还给了我,她不喜欢那名字,所以改叫寒衣。”
“我可不是来听玄王叙旧的。”窫窳的人面上渐渐浮现狠毒之色,“缚池护得了你不让洪荒兽近身,可护不得魔界和天界的攻击。”
“你说的,是这东西吗?”淡淡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没有温度的冰冷。
被风吹开的窗户,巨大的美丽青鸟,坐在上面的少年。
一个笑容温暖如春阳,一个淡泊冷漠如寒月。
微笑的秦淮,在夜阳说话时已配合地拎起手中之物。
准确的说,应该是个人,有着成人的脸孔,却只有婴儿大小,所以会让拎在手中。
若去掉那种包围在他身边的黑色气息的话,倒是个很端正的人了。
“婴魔。”窫窳的脸孔上有了吃惊之色,这个成为自己主子的魔物,怎么会让人打成了原形。
“好好的人不做,成什么魔呢。”秦淮笑意浅浅,身形翩跹,从青鸟上掠入窗内,立足于男子身边,手里仍然提着魔物。
“人界的小子,快放了我,不然以后你休想有宁日。”被他拎在手中如婴儿般的魔物,扭动着身子徒劳的想挣扎。
“嘁,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嚣张。”微笑的少年,闲着的手指,在他额上一弹,让他闭上了嘴,“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
腥风扑面而来,雪白锋利的牙齿近在眼前。
以为一击必然可以咬断这讨厌人类喉管的窫窳,却发现自己的牙齿被什么东西给硌住了。
然后,听到了清脆的破碎声,掉了一地的细长牙齿。
“啧啧,太臭了,吃了东西也不漱口。”皱着眉的少年,拎着手中魔物退后几步,那只原本空闲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小小的利器。
尖尖的,似极小巧的锥子,从底部的青白慢慢向上透出种淡紫色。
“天羽斩?”盯着他手中的利器,窫窳人脸上第一次有了恐惧之色。
“原来它叫天羽斩?”盯着自己手中那把“锥子”,少年笑了笑,“不错的名字,我喜欢。”
“你是煌庭的人?”男子站在他身后,开口问。
摇头,笑意盈然于表,“我只是个普通人。”
“天羽斩,是煌庭之物。”
“那,可能把它送给我的人是煌庭的。”
男人挪动了脚步,打量他几眼。
“它,是我一位故人的武器,你叫什么名字。”
“秦淮。”
“滚回去。”在两人对话间,失去了利齿的窫窳,向窗户跃去,却在那里,遇上了阻力,幽蓝色的光芒在它能到窗外夜色那瞬间隐隐地浮现,然后,一股绵柔之力以它无可抗拒之势将它反弹回屋内。
黑衣的少年,细细的刘海下,一双似夜色般幽深的眸子盯着它。
对那种力量熟得不能再熟,它和那些同类,曾经被这结界闲在了神山数千年。
但这个现在出手困住它的少年,却不是当初那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
难道,在这千年岁月中,煌庭又出现了强大的后来者?
秦淮抬头,朝少年笑了笑,“揍它的活交给我,叙旧的事交给你。”
少年淡然点了下头,伸手。
青蓝光芒自他手心耀射出来,将秦淮和窫窳笼罩其中,然后消失无踪。
小楼内,只余下中年男子站在那。
看着秦淮消失的方向,男子叹息了声,抬头望向窗外,开口:
“是你,还是他?”声音里,隐隐有期盼。
“他不喜欢这样。”少年淡淡回答,人已经从青鸟背上掠下,轻落于楼内。
男子点了点头,“无棋,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都会笑着面对,就像刚才那个少年人一样。”
他凝视着少年,眸光里包含了太多情绪,以至一时却看不出哪种感情占多数:“她,应该也和无棋一样。”
少年沉默,许久,才淡淡的问:“你看到的,是哪个?”
男子摇头,“她在我面前,一直都是那样,微笑,热情,乐观。”
少年的眉,微微的皱起来。
“不对,”少年也摇头,“见到你,我感觉到了,这里,她在哭。”
少年伸手,指了下心脏的地方。
男人的神色愕然,稍后便慢慢恢复了平静,笑了笑,有点苦涩的味道,“我没想到,你和她原来是这种关系。”
“我是她,她是我。”少年重复了下这句。
“同样,她不是你,你也不是她。”男人道。
少年怔了下,脸上挑起淡淡不明含义的嘲弄。
“能告诉我,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无棋是不是真的死了?”
少年目光瞟过墙上的画,平静地道:“他为了保护她,被天庭的咒杀之术击中,元神俱散;只不过,为了保住他的元神,她消耗掉了所有灵力,伤重不愈,也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男子却明白,笑容依然艰涩。
“我从来不知道她真正的性格。”
“那是你放弃的。”少年盯着他,眸光渐渐明亮,似有火光燃烧。“你有过机会的。”
男子默然不语。
少年说得没错,他是有机会的,记忆里曾经有过的,少女哭泣的表情。
那时,他们都只是普通的人而已,她从末向他要求过什么,人世女子最重视的名份。
他给不了她,却仍固执的霸占着她那份感情,纠缠于她和别人的过往,直至惹出她的眼泪才放弃。
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放不下在她一个人身上,与他那征战沙场多年的好友。
然后再相逢,已是人间远隔万重山。
他成了煌庭的玄王,而她和好友,是人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那个对权力没有追求的朋友,从来不掩饰对她的关心呵护以及宠溺。
而那些,都是他不能给的。
这一切是他造成的,是他把她推向了好友,然而,到最后,承受不住的人是他。
所以,舍弃了那一切,重回人间,继续追逐当初放弃她而得来的一切。
只是,没想到,后来还会发生那些事。
“无棋,还会再活过来吗”怀着希冀问。
少年听到他这话,脸色变得有些茫然,“不知道。”
男子又是一声叹息,看着少年。
这个眉目都显得清冷的少年,就是她所喜欢的面对人世的表情吗?那曾经的笑如春花,代表了什么?
始终是不懂那个女子啊!
“那个叫秦淮的少年人,有无棋的感觉。”他想起那个曾经的好友,昔年也曾像秦淮那样,笑容温暖,开朗恣意。
听他说到秦淮,少年又变回了面无表情:“他太多管闲事了。”
“呵呵,”男人轻轻笑出了声来,“无其岂非也如此。”
少年没有接话,挥手。
青蓝幽光散去,秦淮仍站在那,窫窳不见了踪影。
朝两人一笑,拎着手中的魔物,晃了晃,“这家伙好像也死了。”
少年走过去,看了眼,淡淡道:“魂识被收走了。”
“奇怪,”秦淮盯着手中没有了意识的魔物,“我没对他出手啊,难道是那把刀的缘故?”
“天羽斩不能吸取魔识的。”男子道。
“我没说是天羽斩啊。”秦淮瞅了他一眼,便又将注意力放在夜阳身上,“这家伙怎么办?”
“扔给他。”少年挑了下眉,指了下站在身边的男子。
秦淮抖手,将魔物扔过去。
男子只能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接住了魔物。
“淮北有数起婴儿失踪的案子,夜阳说就是这家伙做的。”秦淮开口为他解惑,:“怎么让他认罪,就是你的事了。”
拍拍手,然后,伸手,握住了少年的手,笑着问:“叙旧完了吗?”
少年点头。
“那我们走罢。”秦淮笑得有点开心,“我不喜欢这里。”
“嗯。”
青鸟在窗外盘旋了圈,任两人安稳地落在它身上。
男子快步,走到窗边。
“阿暮,寒衣……”
少年回头看了眼,声音浅浅淡淡,“那原本就是属于你的。”
青鸟振翅,消失在黑夜中。
夜色里,一片茫茫。
依稀,记起了那首曲子,那词。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
终有日,你会懂这谜题
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