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私心》YUKISAM

3、光明

　　在《光明录》中，信徒们被比作温驯的羊群，而神是能够引领他们走向正确道路的牧羊人。温和和顺应指引由此被认为是高贵的品格，忤逆与执拗则被视为品行不端，是会为群体招来狼群，也就是祸害的蠹虫。

　　阿什莉语气温和的通知，本质是不容拒绝的命令，而非是有谈判空间的协商。莫妮卡除了接受，没有其他选择。

　　“好的，总修女长。”莫妮卡微垂着脑袋，顺从地应答道。

　　尽管她的心中仍抱有许多困惑，例如女孩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够破例进入中央修女院……但莫妮卡也很清楚，无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女孩的入学已经成为既定事实。

　　而能够容许一个异族人进入中央修女院，势必是经过了上面人的首肯。莫妮卡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修女，什么也改变不了。甚至，就连她问出这些问题能否得到回答，都不能肯定。

　　阿什莉对莫妮卡的温顺感到满意，也细致地觉察到对方脸上表露出的些许困惑。不过，她向来对待“自己人”都格外宽和，尤其是在有塔莎这个异族人的衬托下，半精灵族的莫妮卡也显得顺眼许多。

　　阿什莉转头看向一旁的塔莎，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地往下压了压，但说话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丝毫异样。

　　“我有些话要和莫妮卡交代，你先到门外去等一会儿，好吗。”

　　虽然阿什莉是在用询问的口吻在同她说话，可塔莎并不会真的认为她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她无所谓地保持沉默，直接起身往门外走去。

　　出门时，塔莎还不忘为准备说悄悄话的两个人带上门。

　　然而，即使塔莎的行为是顺从的，阿什莉仍觉得女孩体内有一根压不弯的硬骨头，也天生流淌着叛逆的血液。

　　莫妮卡见阿什莉还望着门的方向，迟迟没有开口。

　　她忍不住先出声：“总修女长……”

　　“莫妮卡。”阿什莉移回目光，也打断了她的提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阿什莉坐在书桌后方，双肘搭在桌面，稍稍抬起头来与莫妮卡对视。而莫妮卡虽是站着，却还是在阿什莉的注视下生出被俯察和被责难的心虚感。

　　“你想问，她是谁，为什么能来修女院，对吗。”

　　阿什莉准确无误地道出她心中的疑惑，莫妮卡却不敢吭声。她压低了下颚，垂眸抿唇，有些忐忑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莫妮卡低声道：“抱歉，总修女长，是我僭越了。”

　　作为下属，上级还没有说话，她先开口提问，确实是鲁莽了。阿什莉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身上，令莫妮卡的手指绞得更紧了些。

　　“我并不是想要指责你，莫妮卡。”阿什莉轻叹一声。

　　不可否认，她的确将对塔莎的烦闷情绪，牵连了部分到无辜的莫妮卡身上。但阿什莉不可能承认这一点，更不会对着一个年轻修女认错。

　　阿什莉软和了态度，告诫道：“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好奇心太盛有时可并不是件好事。”

　　莫妮卡抬眸瞄了阿什莉一眼，隐约能够猜到她话中所指的是，当年人类因为好奇闯入恶魔的领地莫纳奇，为尼奥猊托大陆招致灾祸的事。

　　“我知道了，感谢您的教诲。”莫妮卡迅速点了点头。

　　阿什莉不再废话，言归正传道：“我能告诉你的是，那个新生是神殿总主教的妹妹，她的入学是经过了教皇的准允。”

　　短短两句话，里面的信息量却足够莫妮卡消化许久。

　　实际上，修女和修士都不是教会认定的神职人员。
　　要成为神职人员，不仅要是拥有魔法天赋的“神选者”，还得要有代表着光元素的精灵血脉。而晋升至主教级的神职人员，要求则更加严苛，必须得是纯血的精灵族。

　　更遑论神殿这般神圣的地方，总主教自然不可能会是混血。所以，神殿总主教怎么会有个异族人妹妹呢？

　　莫妮卡震惊地睁大了双眼，随后又感到更加迷惑。她紧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地瞥向阿什莉，似乎是想让人帮忙解惑。

　　一开始知晓此事，阿什莉也同莫妮卡一般难以置信。她长叹一口气，似是而非地表明态度：“院长已经向教会反馈过，但她所有的入学流程都没有问题……”

　　就在精灵族与人族产生密切往来，并孕育出两族共同的后代半精灵族后，与精灵族存在亲缘关系的人族和半精灵族，只要入籍奥菲洛斯，便算是奥菲洛斯人。

　　因此，中央修女院中除了纯种的精灵，也同样有半精灵族和人族的学生。
　　并且学院经过核查，塔莎在法律层面确实与埃斯存在兄妹关系，是教会认可的拟制血亲，学院没理由拒绝她的入学申请。

　　另外，中央修女院本就隶属于教会，受教会管辖。所以，教皇同意安插进来的学生，事实就是即便是修女院的院长也没有资格反对。

　　了解更多信息之后，莫妮卡顿时感到压力倍增，仿佛被夹在两座高山的缝隙之间，进退两难。一边是女孩身后权势显赫的靠山，一边是视女孩为眼中钉的上级，任何一边都能随便碾死她这只无足轻重的“蚂蚁”。

　　一股寒意从莫妮卡的脚底升窜至头顶，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什莉也不指望一个年轻修女能想出什么对策来，宽慰她说：“既然她来了这里，就是学院的学生，你对她一视同仁就好。”

　　说完，又嘱咐一般地补充道：“别让她惹出什么乱子来，要是出了什么问题，立刻通知我。”

　　莫妮卡这回明白了，她就是负责监视女孩的一双眼睛。

　　门外，隔着沉重的木门，只能依稀听见室内传来模糊的交谈声，但具体的谈话内容却听不真切。

　　只不过，塔莎本来也对她们的对话不感兴趣。她背靠着墙面，单腿曲着，放空大脑地想，埃斯现在大概是在神殿工作吧。

　　中央修女院是封闭式管理，只能等周末才能回家。不算上今天，她还得等四天才能见到埃斯，他答应了她周五会亲自来接她。

　　嘎吱。
　　这扇有年头的木门，在开合时会发出拖着调子的嘶哑声音。回神的塔莎偏头看去，那个年轻的修女走了出来。

　　莫妮卡一眼瞧见女孩懒散的站姿，正打算出声提醒。
　　也是这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女孩叫什么。而且，刚刚她们围绕着女孩的话题聊了好一会儿，阿什莉竟一次都没提过女孩的名字。

　　莫妮卡再次意识到总修女长有多不待见这个女孩，往两侧扯了扯嘴角，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没立刻回答。莫妮卡注视着那双眼睛，竟也从女孩的眼里感受到了和被阿什莉看着时相似的洞察审视意味。

　　“你……”莫妮卡蹙眉，正意欲拿出管理者的姿态来。

　　女孩突然开口，说：“塔莎。”

　　“什么？”莫妮卡没听清。

　　“我叫塔莎。”女孩重复道。

　　听到这个名字，莫妮卡意外地挑了下眉。在古奥菲洛斯语里，塔莎有着黎明的含义，一般也只有古老的精灵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毕竟，现在盖姆亚特语才是尼奥猊托大陆的通用语言，也只有在使用一部分魔法咒语时，她们才会接触到古奥菲洛斯语。

　　所以莫妮卡心里觉着，这个名字和女孩不大匹配。

　　“好的，塔莎。”莫妮卡没明着表现出来，接着自我介绍道，“我叫莫妮卡……”

　　“我知道。”塔莎见莫妮卡皱眉，解释道，“阿什莉刚刚叫了你的名字。”

　　“长辈说话的时候不能插嘴，这不礼貌也不符合淑女的礼仪。”莫妮卡稍稍严肃了些语气，警示她道。

　　塔莎没说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妮卡。

　　“你怎么不说话？”莫妮卡问。

　　塔莎理所当然地答：“你让我别插嘴。”

　　“光明神在上，你过去到底有没有学过基本的礼仪。”

　　莫妮卡感到纳闷极了，她不是神殿总主教的妹妹吗，怎么跟从莫纳奇那种蛮荒之地来的粗人一样。

　　塔莎看她的眼神依旧十分平静，仿佛对面的莫妮卡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愚人。

　　“我失忆了，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塔莎想起埃斯对她的叮嘱，如果别人问她不知道的问题，就说自己是遭受到恶魔攻击，意外失忆了。

　　“埃斯，你是在撒谎吗。”塔莎不解地问，“光明神的信徒，不是不能撒谎的吗。”

　　埃斯脸上没有丝毫说谎话时的慌张，微笑着反问她：“你怎么知道光明神的信徒不能说谎。”

　　塔莎指了指桌上的那本《光明录》，那是所有光明神信徒人手一本的圣典。

　　“我看到了，上面写着的。”塔莎有理有据地说，“光明神是真善美的化身，祂厌恶谎言和欺骗，在神的面前必须保持诚实，否则将会受到命运的惩罚。”

　　“你说得对。”埃斯露出温柔的笑，抬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发顶。

　　塔莎像是被他的笑容恍了眼，愣了愣。
　　她知道埃斯是纯种的精灵，因为他有着一头和阳光一样金灿灿的头发，还有着一双足以令所有人沉溺的漂亮的绿色眼眸。

　　塔莎心想，他笑起来比神殿里被光照耀着的神像还要耀眼。

　　埃斯收回手，走到桌边，轻声说：“但我没有说谎，你确实失忆了，也的确遭受了恶魔的袭击。”

　　也许是在她醒来之前发生的事吧，反正塔莎记不得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埃斯，也是他捡到并收留了自己。

　　她相信埃斯。
　　所以他说自己没说谎，就当是没说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