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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豆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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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结束了磨人的期末考试,衡渝中学的学子们迎来了从开学就在期待的暑假,压抑了好几个月的心情在假期的第一个星期,彻底纵然放飞。
陈琪从小在半边街长大,附近的孩子就没有不认识他的,加上他身材微壮,整个人看起来比瘦弱的同龄人更有力量感,在云杳没搬来之前,数他的年纪在这一带的孩子里最大,算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夏天天亮地早,云杳正眯着眼睛刷牙,困倦间听到楼下传来中气十足的叫喊声,身体随之抖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差点没拿稳掉进水池里。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陈琪的名讳在早上六点被他的小伙伴们从街头喊到巷尾,引得楼上还在睡觉的住户一顿牢骚,来找陈奶奶讲道理的人每天都有好几个,一开始顾及她一个独居老人带孙子不容易,还只是温声细语地让她好好管教一下陈琪,然而数次一多,再没脾气的人反复强调一个问题都会容易不耐烦,语气难免冲撞。
有时候同时找过来的人一多,你一句我一句,话密地让人头大。
陈奶奶只能笑着道歉,包了几袋袋新鲜水果作为赔礼,频频弯腰,“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一定好好管教他,这点水果算是我的心意,一定要收下,真是打扰你们了。”
云杳在旁边看着,只觉得陈奶奶的腰在短短几分钟内弓成了一根弹性十足的弹簧,对面的人每说几句话,无形中化作拨动弹簧的指尖力量,弹簧时不时往下压,让陈奶奶本不挺直的背看起来仿佛长了一棵树,又曲了几个弧度。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还在乡下务农的奶奶,慢慢总结出一个规律,年轮似乎独独喜欢在人的后背栖居,但人的生长不类比于树的越长越高,人一旦到了特定年纪,不仅脸会变得皱巴巴又干瘪,任多高多大,最后都会宛如一根逐渐被晒干水分的萝卜条一样挛缩变小。
明明枯萎的过程这么快,为什么没人发现呢?
云杳眨了眨眼,心里说不出来的沉重,仿佛承载着过高的空气密度。
“奶奶,我去找陈琪过来,你好好跟他说。”云杳说完就迈步往外走,冷不丁被叫住。
陈奶奶拄着拐杖,还是之前那张被笑意挤压地看不清五官只叠着几层皮的脸,可这张脸看起来并不吓人,云杳只觉得慈爱。
“没事,小孩子有几个不贪玩不调皮的,他自小跟着我长大,难得见父母一面,性子跳脱不服管教,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反着来。”陈奶奶突然露出云杳看不懂的笑容,很淡,弧度平直,莫名有几分苦笑的意味,“他这是故意闹给我看,想让我找他爸妈告状呢。”
云杳半知半解,最后还是听话没有去找陈琪。
她琢磨不透,于是把陈奶奶的话原封不动地和张成音复述了一遍,想听听她的理解,可把话说的一知半解像在故弄玄虚似乎是流传在大人之间的习惯。
张成音听完笑了笑,目光略显欣慰,“我们杳杳长大了,知道站在大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了。”
这段小插曲很快翻篇,晚饭后,云杳和云志诚一起下楼散步消食。
走着走着,两人来到了附近新开的小吃街,说是小吃街其实也算不上,只是正好在一条空出来的人流量较大的大马路上,由各家商贩各自圈地摆摊,其他人嗅到商机也纷纷效仿,这才慢慢壮大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吃街,到了晚上,五光十色的灯光一打,有点夜市的气氛,所以吸引了不少过路人。
云杳跟着云志诚旁边,他是做食品安全质检工作的,眼前这么多琳琅满目的小摊,到他嘴里成了职业病发作的分析材料,每路过一个小摊只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这炸臭豆腐的油色泽偏暗,明显是地沟油提炼出来的二次加工品,一点不都健康,放我们厂里过检是要罚款的。”
“还有这个水晶糕,颜色花红柳绿的,肯定打了色素和香精,都是食品添加剂做出来的小吃,看着好看,满口化学药品的味道。”
“那个──”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云杳扯了下他的手腕及时打断,再由他这么旁若无人地说下去,云杳光看四周摊主老板的眼神,感觉他们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合伙把云志诚打一顿。
云志诚后知后觉自己得罪人的行为,尴尬地笑了一路,脸直发抽。
“好闺女,多亏你提醒我。”直到那些如芒在背的视线逐渐淡去,云志诚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云杳却没再听,她的注意力被不远处一个说不上热闹的小摊勾走了,眼睛直直盯着那处看,像是在努力辨认什么。
云杳视力不好,第一眼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经过仔细一番打量,才认出角落那人居然是李近阳。
和前面张灯结彩吸引人的布置不同,他摆摊的位置靠后,左右不靠路灯,只有推车上自带的一盏台灯,少有几个行人走过,在漆黑夜色里显得有些冷清。
他应该是刚来,所以没有占到好位置,索性低头摆弄着推车上的东西,神情平淡且一脸无所谓,似乎并没有因为生意不好而气馁着急。
云杳微微眯了眯眼睛,看见他眼角贴了创可贴,是那天晚上她给的那盒。
树梢之间滤过一阵降了温的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云杳觉得胸口发胀,心潮被吹动起了几层波纹,明明没再下雨,她却感觉到几分山雨欲来的心情。
恰在这时,李近阳抬了下头,目光朝站在对面的两人掠过来一眼。
云杳在意识到他抬头的瞬间立刻扭回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迎上他的视线,即使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一旦被他认出来,心里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情绪。
她甚至不敢和他打招呼,只能狼狈地避开,可心里却隐隐期待着他能认出自己,喊一声她的名字。
在这种兴奋又忐忑的情绪交织下,时间缓缓流淌,一分钟的时间漫长又短暂,填满了女生的期待与渴望,然而身后没有一点动静。
平静地连风也停滞不前。
没听到她的声音,云志诚转头看过来,见云杳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问:“杳杳,怎么了?”
云杳摇摇头,用余光扫过那个潜藏在阴影中的身影,心不在焉地和云志诚说了一会话,身后那片热闹的灯海逐渐停歇在越走越远的距离里,划出两片界限分明的区域。
一直到洗完澡,云杳总感觉心里悬着点什么不上不下。
一种迫切的冲动在身体里横行,呼唤着她到某个地方去,驱使了她的脚步。
她匆匆忙忙披了件外套,面对云志诚的时候有些心虚,“我去楼下买个东西,很快回来。”
云志诚看她手里攥着钱,小脸微微发红,一下想到什么,倒也不好多问,只叮嘱她注意安全。
也许是撒谎带来的后坐力,让云杳在急切的呼吸中听到同样旋律的心跳。
下楼梯时,紧张地踩空了一层台阶,堪堪扶住扶手才稳下身形不至于摔倒,可谎言索取代价的速度这次来地异常之快,她的脚腕跟着扭了一下,走路时隐隐作痛。
入夜后的小路静地只有呼吸声,出了居民楼,旁边是一个黑袄袄的大土坑,上面种着一颗丑柑树,泥砖砌成的瓦房被隔在后面,这里是鬼故事的发源地。
人在害怕的时候总觉得身边危机四伏,云杳不敢看,忍着脚上传来的疼痛飞快跑了过去。
到小吃街的时候,大家陆续准备收摊,李近阳也在收拾东西,云杳见状,也顾不上酝酿说辞,踉跄着小跑了过去。
“我买三碗甜豆花。”匆匆瞥了眼招牌,她强装镇定地看着李近阳,双手不自觉捏紧。
男生的表情很平和,瞳色偏深,和贴近肤色的创可贴对比明显,云杳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单眼皮,可他的眼睛那么大,看人时映照清澈,像蓄着一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湖水。
云杳被他看地心里发毛,总担心他看破她的企图,然后言辞冷淡地赶她走。
可李近阳始终不动声色,目光却仿佛将她从外看透到里,没有一点藏得住的秘密。
云杳紧张地心往嗓子眼蹿,过了几秒,他拿出一个一次性塑料碗,像问每一个面生的客人一样不带感情色彩地问:“冰的还是热的?”
“热的。”她答地迅速。
李近阳动作麻利,直接将三碗甜豆花打包好放到云杳手边,没等云杳付钱,他已经把工具收拾好,伸手将别在推车的上方的台灯啪一下摁灭了。
视野彻底暗下来,那张清俊的脸仿佛蒙上了一层夜雾,轮廓不再分明,模糊地叫人一时看不清,只有眼神带出幽幽流光。
“不用给钱,算抵了创可贴。”说完这句话,他收回落在云杳身上的目光,径直推着车往前走。
原以为他肯收下自己的书,是逐渐接受她的靠近,没想到他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记在心中,逮着机会就要和她划清界限,不愿意沾染旁人半分,此刻更是在用行动提醒她,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距离。
云杳有些沮丧地望着那个即将没入夜色的背影,突然来了点逆反情绪,她偷跑出来不是想听他银货两讫的言论,也不是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从眼前离开。
顾不上腿疼,云杳三两步追了上去,和李近阳并排。
男生步子大,她维持着并肩的距离有些吃力,以至说话的语气夹杂着喘息,“李近阳。”
这是云杳第一次当着李近阳的面喊他的名字,很顺畅,一直默默挂于齿关找不到机会说出口的名字,现在堂堂正正地脱口而出。
像脱缰野马摆脱了长久以来的桎梏,获得了短暂的自由、野性和放肆。
此刻天时地利人和尚未可知,满堂晚风却在推波助澜,将声浪高高掀起落于树梢,又沉沉压低传入男生耳际。
“我不是来买甜豆花的。”
“关我什么事”这句按照他以往的个性即将自然而然填空补缺的呛声,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烟缕般在唇边消弭了。
“那你来干什么?”也许是来风洋洋洒洒自面前穿过,有几分抚平心灵的作用,李近阳难得耐心一次,眉眼往云杳的方向侧了侧,正好见她一副紧张地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难不成是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