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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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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渐收,楼下正在播放午间档电视连续剧,熟悉的闽南语前奏响起,虽然听不懂,但浓浓的苦情腔调反复吟唱着阿郎阿郎,唱地人如临其境,有种悲从中来的韵味。
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云杳拿着毛巾站在窗前擦头发,她动作很快,目光时不时往桌上瞟,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几本书上。
确定双手没有沾水后,她打开最外面那层湿漉漉的塑料袋,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看那些书完好无缺,没有半点水痕,悬在胸口的石头这才稳稳落地。
没有弄湿,夸大点来说,她这也算得上幸不辱命了吧。
那几本书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名贵的书籍,只是几本二手教辅资料,可李近阳离开前的特意叮嘱,足见这几本书对他的重要性。
像是窥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云杳心中升起几缕奇异的感受,很新鲜,却说不上来哪里特别,只是嘴角慢慢弯了弯,仿佛和他之间横亘的距离也随着这一次偶遇的发现而变得更加亲近。
或许是第一眼的印象难以磨灭,云杳现在回想起李近阳浑身是血的样子还一阵阵后怕,他倒在地上,用血淋淋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冷硬又尖锐,像一匹受伤的狼,虽然遭受厮打啃咬,但随时蛰伏着在合适的时机伸出爪牙予以重击。
然而即使暂居安全状态,他对人对事的态度仍然充满了排斥和防患,就像一只对外界极其不信任而坚决戒严的刺猬,谁靠近,就会立刻滚成一团,露出扎人的刺以示警告来击退侵入者。
本以为两人还会以这种互斥抗拒的方式相处,可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降临,带来的不仅是震耳欲聋的炸雷,还有使一切洁净的雨水,它洗涤着这座光影明灭的城市,还有隐藏在少年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东西。
云杳突然有点喜欢雨天了,至少夏天多下几场这样的暴雨,不止空气变好了,人仿佛也经历过一场从头到脚的净化,涤尽一身浓郁的世俗浮华,一呼一吸,都是随心所欲的张弛有度。
雨后的暮色不明不清,乌云依旧酝酿着一层水雾在半空起起落落,看这样子,一会还有一场歇后雨。
云杳将窗台被狂风暴雨打地垂头蔫巴的绿植一盆盆收进屋,脚步闲闲时,转念想到少年在雨中极速奔跑的身影,嘴角刚起来的弧度瞬间压了下去。
李近阳看起来和她一般大,行事作风却和同龄人天差地别,在大家受庇佑于父母羽翼之下茁壮成长的时候,他则是另类,会修车、会打架、会无视雷雨交加的恶劣天气,照常风雨无阻地在外面跑,他既成熟又青稚,仿佛一个人这么生活了很久,无需父母依托帮衬也可以独当一面。
云杳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拼命,明知瓢盆大雨伤身伤心,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到底有什么急事,让他奔忙至此。
疑窦如杂草蔓延,在脑海里每落下一个脚印,溅起的泥水像一朵朵绽开的雨花,留下满头问号。
整理好花盆,她将晾干的书换了个袋子重新收拾好,又从房间拿了几本匹配的同类型资料一起装进去。
距离两人约好的时间越来越近,李近阳只说是晚上过来,并没有点名具体时间,云杳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吃完饭就找了个借口跑到陈奶奶的水果店,时不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重叠又分开却才走了一小圈。
她趴在桌上,定定看着水泥路面深浅不一的水洼,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远远从巷外拐进来几个行人,云杳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投去探寻的注视,视野一碰,然后失落地收回视线。
翻来覆去一直等到九点,大人在楼上扯着嗓子喊让自家小孩回家睡觉,热闹的街区如同落沙入水慢慢沉淀下来。
云杳又站在街道上等了一会,原本满怀期待的热情灌进来几缕风,开始冷却。
陈奶奶上楼前送了两个茶叶蛋过来,说是再过一会就得关门了。
云杳一边剥鸡蛋一边想,也许他今晚不会来了。
就像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百年难得一见的血月,可此刻天色灰朦,黑云缭绕,连星星也看不到一颗,月亮失约了。
吃完鸡蛋,云杳转身去院子扔垃圾,不过一个来回的功夫,抬脚跨入门槛的瞬间,她隐隐看见路灯之外的夜色深处站着一个人。
李近阳往前走了几步,路灯圈住他的身影,将那张冷白的脸照得透彻而明亮。
“你来啦。”看见他的那一刻,云杳已经不记得之前守着挂钟算时间的失落和焦躁,黑玉色的瞳孔缩了下,荡开星星点点的微笑。
李近阳点了下头以示招呼,干脆地抛出来意,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他心情很糟糕,情绪有些控制不住,所以尽量收敛外露的戾气,冷声道:“我的书?”
“在这。”云杳从空着的一节货架上将书拿下来,李近阳看了一眼,纸袋隆起的厚度是之前的两倍,疑惑地皱了皱眉,只听她接着开口,“我看你买的是高中教材,正好我之前买了很多,一直闲置,放着也是浪费,就一起拿来给你了。”
李近阳不知到想到什么抬起头,眸光深深地打量着云杳,自上而下,与其说是审视,更像一种探寻,甚至有一点惊讶,但他说话从不委婉,直白地让人无力,“你没上学?”
被问到这个问题,云杳也只是笑笑,简单说表层,“嗯,辍学了一段时间。”
李近阳没再深入,他不好奇别人的故事,也没精力打听,“谢谢,这些书我会尽快看完还给你。”
“没关系,反正我一时半会用不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家还有很多,都是之前上学的时候买的。”云杳说着,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我就住在二楼,你有空随时可以来。”
说完,像是怕他顾及什么,云杳又补充道,“我爸爸妈妈白天都在上班,晚上七点才回家。”
话落,两人又进入沉默的对视。
云杳一脸期待又紧张地等着他开口,她其实有点后悔刚才那么热情,应该再斟酌一下,自报家门甚至还邀请别人上门,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傻很没有戒备心,谁都敢往家里领。
可她只是难得能和他多说几句话,一时有些兴奋。
李近阳的确有这么想过,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像是花鸟市场正在被人贩卖的奶狗崽儿,不仅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反而一个劲儿对路人甩尾巴,殊不知这种行为在狗贩眼里,是他乐见其成让她自己把自己推销出去的手段。
他就没见过像她这么傻的人。
明明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第一次遇见还是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场景下,之后的几次他对她的态也算不上好,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吃够教训,离他远远的。
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也不懂趋利避害和警惕生人,真不理解怎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么一个人。
夜露渐深,雨后寒气袭来,穿堂风横冲直闯,冻的花草打了一阵哆嗦。
李近阳收拢心思,又道了声谢,语气始终平淡,叫人听不出来他的深意。
云杳突然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则分析调查,谢谢不仅有表达感谢的意思,另一方面,它也经常用在表达婉拒的时候。
她看着转过去的身影隐隐觉得,李近阳是后者。
“等一下。”
李近阳回过头,这回明显遮掩不住情绪,没什么耐心地崩紧了眉眼。
触及到他眼里的不耐,云杳停顿了一秒,才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声音轻轻,“这个给你。”
李近阳垂下眼,遮盖在细腻掌心之上的,是一盒创可贴。
他突然没来由地凝滞几秒,眼底的烦躁不自觉地敛散了几分,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第一眼看到这东西的时候,心里最直接的感触。
他不是没发现云杳在看见自己脸色时一闪而过的停顿,此刻回想,李近阳觉得有什么像藤蔓般的东西缠了上来,拉扯着心跳和嘴唇,微微变形,那感觉谈不上疼,却强勒地令人无法忽视。
对上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睛,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又或许知道该说什么却碍于某种禁锢难以开口。
话梗在喉头,像一根进退不得最后却不得不吞咽下去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