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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季雨 ...

  •   切西瓜是个技术活,李近阳看云杳一副呆愣木讷的样子,觉得她是那种被家里人保护地很好的温室花朵,稍微大点声说话似乎都能吓到她,于是摇了摇头,把钱放在玻璃柜,“不用。”

      说完,他提着西瓜转身走了。

      少年的影子在当头烈日中缩成一个小人,他似乎一点不怕晒,明明旁边有大片可以遮阴的地方,却非迎着刺眼的太阳往前走,他步子很大,快到云杳觉得自己才看了几秒,那抹身影便消失在岔路口。

      电子秤上显示的数字还没消失,有零有整,云杳低头,李近阳给的零钱份额从大到小依次堆叠在面前,最上面甚至还有三枚一角钱硬币。

      她把钱收进抽屉,硬币随即滑在掌心,传来一阵滚烫的、热烈的温度,似乎不久前被他紧紧攥在手里过。

      云杳挲了下手指,被硬币贴着的地方微微发烫。

      出于私心,云杳替换了其中一枚硬币,她想不清楚这么做的理由,只是那会脑子热乎乎的,鬼使神差就这么做了。

      她有一个贴满贴纸的糖果盒,那是云杳初中的时候,班里的女生突然掀起一股买贴纸的潮流,几乎人手一本,本子上贴地到处都是,课余时间甚至还会彼此分享比较谁买的贴纸更好看,如今看来只觉得幼稚又中二。

      云杳觉得她拿硬币的理由大概和之前沉迷贴纸的理由一样,图个新鲜有趣。

      把硬币放进去后,外面张成音的说话声显地越来越大,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刀剁肉沫,情绪激动时,云杳只觉得她不是在剁肉而是在剁案板,哐哐几声巨响几乎要盖过客厅的有线电视。

      这种事每个月都会发生一回,起因是张成音的工作单位经常以她超休为由扣工资,即使每个月的工时已经达标,但领导就是以不符合单位规定一句话回应张成音的各种协商。

      一开始好商好量地讲道理根本没人重视,后来张成音忍无可忍直接打电话一顿臭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甚至连老娘不干了这种话也说过,云杳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调解的,反正张成音的工资再也没少过。

      可这次岗位调动后恰逢新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就烧到了张成音头上。

      云志诚性情敦厚老实,正在旁边劝架,也受到张成音的怒火波及。

      云杳试图提过几次建议,每每被张成音打断,说大人的事让她少管,他们自己能解决。

      事先闹了这么一通,张成音脸色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情绪总归还算融洽,虽然他们从不当着云杳的面谈工作的事,但刚才激烈的争吵仍如风拂耳,云杳明显感觉到饭桌上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变得压抑。

      云志诚仍和往常一样问云杳今天都做了什么,其实每天待在水果店的生活都是重复性的,无非就是按点吃饭,按需送水果,没事的时候看看书,每天围着这块手掌大小的天地,按部就班地履行计划。云杳有时候想,她这算不算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

      话到嘴边迅速转了个弯,发现云志诚正用兴味盎然的眼神看自己,云杳不想破坏他们为自己好不容易维持的和睦气氛,尽量挑有趣有新意的说。

      云志诚听完,笑意在嘴角咧开,云杳坐在旁边,一眼看到他眼尾出现几道深深的褶痕,以及两鬓细白的华发,嘴里的食物变得生硬,令她咀嚼的动作缓缓慢下来,她突然很想像小时候那样,可以任性地摸云志诚的头发。

      那时他一头黑发,满眼山水花色,还是那个抱着她四处嬉笑的最亲近的父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她拖累地仅仅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的白发像雨后按压不住的春笋一截一截往外冒。

      生活有无数种方式让一个朝气勃发的人弯下腰,无论是高贵的头颅,还是优雅的肩背,总有一个需要扛起一座大山。

      每个家庭都压着这么一座大山,云杳知道,压在他们家的大山是什么。

      半夜,云杳睡不着起来喝水,开门的瞬间,一道刺眼的灯光随着缝隙照进来,覆盖了原本清透的月光。

      她有点好奇,谁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脑海里一时间晃过无数种可能。

      云杳放轻呼吸,尽量不惊扰到外面的人,隔着门缝,她看到云志诚点着台灯坐在客厅,手里拿着针钱正在补袜子上的洞。

      夜晚光线昏暗,台灯的亮度远不足以支撑看清针孔。

      云志诚又是个粗手糙脚的大老爷们,线头在嘴里润了好几次也没能成功穿进去,捏针的那只手都僵硬地打抖。

      云杳看地胸口发闷,干渴的喉咙烧了起来,热流一股股往眼睛涌去,最终还是没有出去喝水。

      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异动,吃早饭的时候,云志诚趁张成音不在,从口袋拿出一张一百块钱给云杳,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爸爸给你的零花钱,想买什么买什么。”

      “可是──”想起昨晚看到的画面,云杳的手像是被水泥冻住了,怎么也伸不开。

      云志诚直接把钱塞进她上衣口袋,又往厨房瞥了一眼,时刻把握张成音的动向,食指在云杳眉心戳了一下,笑呵呵道:“快拿着,一会你妈看见肯定要充公了。”

      手指压过来的刹那,云杳看见上面有几个不明显的红点点,俨然是补袜子的时候被针扎破的。

      眼皮又开始酸胀起来,在体内分泌激素,云杳垂下眸遮住那点不受控制的情绪,伸手抱了抱云志诚。

      云志诚乐地直笑,脸上的眼纹都要爬上额头,还端着自以为稳重实则早就变了调的老父亲口吻,“好啦好啦,你妈看到要吃醋的。”

      云志诚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乐天派的幽默,富有极强的感染力,他一开口,总能让人破涕为笑,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张成音从厨房出来就看见父女俩抱在一块,原本因为单位那点破事而闷闷不乐的郁结,在看到这幅亲情血脉流淌的美好画面时,逐渐归于平和。

      “你们父女俩又在合计什么阴谋诡计呢?”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答到:“秘密。”

      小暑过后,气温开始有预谋地上升,正式进入到高温阶段,以往这个时候还有几缕清凉的风吹来,现在就连风扇带出来的风也裹狭着一股烫肉的热流,吹的人如架在火上烤那样难受。

      为了错开中午的大太阳,陈奶奶赶早去批发市场进货,半途云杳接到电话,说陈琪忘了带课本,陈奶奶分身乏术,想让她帮忙把课本送过去。

      云杳一口应下,想到那个久违又陌生的地方,她兴奋地骑车的速度都快了不少,擦身而过掀起一缕缕清风,和掠过脚下快速倒退的树影一起,什么也追不上她。

      陈琪比他小一岁,正在读高一,云杳站在门口,耳边是交错着从教室传来的讲课声,她望着头顶那几个烫金色的大字,阳光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圣洁又震撼人心的力量,云杳看着看着,似乎被阳光晃到眼睛,眼睑盛着那行字,慢慢变得湿润。

      她不敢耽误,和保安说明来意后,脚步匆匆就往里面跑。

      校园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一股青春朝阳的活力,它们以青春期少年们独有的朝气和稚嫩为养分,释放出令人怀念往昔的空气,穿透她停滞已久的灵魂又重新开始流动。

      云杳小跑着上楼,脚步放地很轻,像是怕惊扰到教室里氛围正浓的课堂。

      她在走廊等了一会,直到最后一声下课铃结束,从教室出来准备回办公室的老师看到她,犀利的眼睛眯了眯,用书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严肃地叮嘱道:“明天记得穿校服。”

      那一刻,无数种情绪积压杂糅在一起,化作翻涌的潮水将她吞没,云杳嗫嚅着嘴唇,半天没吭声,那句否认的解释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开不可口。

      而那位老师则表情正色地等她回话,仿佛只要听到一个叛逆的词,就会立刻把她带进办公室请喝茶。

      云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任由自己沉浸在这场美丽的误会带来的欣喜,可一瞬的快乐终究掩盖不了清醒的现实,她知道自己很快会被打回原形。

      “我知道了,老师。”

      一旁不紧不慢随人流从教室走出来的陈琪抬头看到云杳的时候,愣了几秒,语气不怎么好,“怎么是你?我阿奶呢?”

      云杳把课本交给他,“陈奶奶去进货了,一时来不了。”

      “行了,你回去吧。”陈琪随意把书翻了一遍,胸前的红领巾在云杳眼前晃个不停。

      下了楼梯,云杳还能听见陈琪和同学说话的声音,有几句提到了她。

      “谁啊?”

      “邻居,帮我送书。”

      “她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为什么没上学?”

      “不清楚,好像是身体有毛病。”

      ……

      之后的声音被潮水般涌现的说笑声从四面八方遮盖过去,云杳觉得自己走进了满树停栖着鸟儿的密林,耳边叽叽喳喳一片,什么也听不清了。

      学校门口有一家类似报刊的旧书店,摊子上各个年代的杂志应有尽有,云杳想起以前在广陵念书的时候,校门口也有这么一家书店,一放学她就被朋友拉着,买最新一期的意林和爱格,而知音漫客和故事会则是男生的首选。

      大家零用钱不多,基本上是每人买一种,然后整个班轮流借阅。

      云杳在书店逛了逛,书架之间的过道很窄,怕碰倒书架,她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正扶着书架拿上面的书时,突然被身后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那人在云杳扭头看过去之前就转身走了,留下一个瘦高的背影,在地面拉成长长一段。

      选完书,云杳没有着急走,她喜欢这里的味道,阳光晒干了隐藏在书页中的虫子,笔墨印上文字的轮廓,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她正闭目养神,落在眼皮上的阳光很亮,几乎照亮了整张脸,而下一秒,眼前陡然一暗,紧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从面前经过。

      感觉那抹阴影久久不散,云杳睁开眼,意外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带着帽子,帽檐压地很低,但云杳还是凭轮廓认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几乎条件反射问了出来,在这里看到李近阳,云杳完全想不到。

      然而李近阳并没有回答,平淡地看着她,指了指被云杳挡在身后的书架,“你挡着我拿书了。”

      云杳一脸窘迫地挪开位置,面色有些充血般地发烫,李近阳走到书架前挑书,目不斜视,笔直的下颌线刀刻出来一样凛锐锋利,让人感觉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完全没有和云杳说话的意思。

      面对李近阳冷冰冰的态度,云杳已经开始适应,她往一边退了几步,安静站一旁。

      就是这几步让云杳注意到外头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来,乌云黑压压滚在头顶,远远看去几乎迫近地平线,像是撕开地表源源朝上升腾的浓烟,不消几个顷刻,暴雨随时会落下。

      她事先带了伞,但看样子完全抵御不了这场积累了一个夏天的暴雨,行人健步如飞,在街上四处回窜,都想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到家。

      云杳下意识往背包里摸了摸,并没有摸寻到钱包的痕迹,脸色骤变,扯开背包仔细翻了个遍仍然一无所获。

      她突然想起之前撞到自己的那个人,他那么着急离开,脸蒙地密不透风,像心虚逃跑的贼。

      就在云杳急地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头顶的吊灯突然暗了一瞬,闷雷乍响,劈出一道骇人的闪电,乌云又跌落了一个高度,阴沉沉令人窒息的颜色渗透墙体彻底打了下来,有昏昧的影子在地上与她的重叠。

      “你在找这个?”面对面的近距离之下,她听见李近阳没什么波动的声音。

      云杳循声抬起头,蓝色的荷包被他拿在手里,上面有熟悉的小狗图案。

      是她丢的钱包。

      他的脸盖在帽子底下,角度比刚才更刁钻,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有瘦削的下颚明显,云杳看不见他的眼睛,却有种被对方直勾勾注视着的错觉,甚至连她想问什么,他都能提前预知,予以回答,“刚才在地上捡的。”

      这时雨下了起来,裹狭着狂风将路边的榕树吹地枝摇叶落,眨眼间,玻璃门盖上淅淅沥沥的水珠,隔着这层水帘,外面的一切如同镜花水月般朦胧不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收银台,贴着出入平安的地垫已经被渗进门槛的雨水泡在水里,湿意弥漫至脚下。

      雨势太大,一时半会停不了,和他们一起被困在书店的人不少,里里外外站了好几排。

      李近阳偏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耐心告罄,他约了面试,之前已经耽搁了很久,眼看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他看了看外面越来越大的雨,不再犹豫,问老板要了个塑料袋,在云杳好奇的目光下,把手里的书进行二次包装,确定不会漏入雨水后,拿着书走到云杳跟前,这回语气听起来软和了些许,“麻烦你帮我保管一下,晚上我去水果店拿。”

      透过这句话,云杳听出来他要冒雨离开的打算,可雨那么大,仅仅是在外面站上几秒,那惨烈程度不亚于穿着衣服游泳过河。

      “是有急事吗?”接过那几本书,云杳抿了下唇,努力看懂他不明显又难以挖掘的表情。

      “嗯。”

      门迅速拉合,又进来几个躲雨的行人,有几滴雨漂在了她脸上,冰冰凉凉的冷气钻入毛孔,有些沁骨地冻人。

      她在心里想,如果他就这么出去的话,肯定会生病的。

      他不怎么搭理自己,从刚才在书店第一句话就可以看出来,可这回居然舍得把书给她,说明一定有非常要紧的事,云杳知道,他是打定主意现在就要走。

      “那你把伞带上。”思索一番,云杳把自己的伞拿出来递给他,抬头时,看见他眼角淡淡的血痕,很新,应该是不久前伤的,她心头颤了一下,好像那伤是为她而受的一样,莫名压抑地心慌,“虽然没多大用,但聊胜于无。”

      “那你呢?”他知道她只有一把伞,也知道这雨来地凶猛,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伞给了他,这附近又没有买伞的地方,她只能等雨小了之后淋着回去。

      “我等雨停了再走。”云杳自然地回道。

      “不用。”这是李近阳第二次拒绝她,云杳却不觉得特别失落,这是她预想中贴合的答案,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玻璃门在雨水的冲刷下彻底沦陷,外面的街道风景变得雾茫茫一片,成了一副草笔勾勒的水墨画,浮浮沉沉在雨幕里经历着大自然赋予的洗涤。

      一声惊雷滚过,李近阳仍是淡淡的不兴波澜的神情,他没来由喊了一声,“云杳。”

      云杳跟在他拖起的尾音上抬眼,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深黑的眼眸。

      “伞你拿着,不要淋坏了我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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