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瓜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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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月中是王利连来收账的日子，李近阳把今天最后一笔收支记录在本子上，正在算这个月的总盈利额。
一抽屉的零钱，他分类来回数了两遍，果然和本子上算好的数目差一大截，抽屉钥匙一共两把，在他来店里之前，一直是王利连的侄子王友良在管，他这个人不学无术，整天泡在网吧，钱在他手里很难隔夜，撒泼尿的功夫就没了。
听说王利连在的时候，他好歹装装样子，自从知道他去管城区的分店后，王友良便不再压抑本性，只有缺钱的时候才会来店里撞半天钟，不过基本都是趴在那补觉，意思走个过场好伸手拿钱。
一开始他以预支工资为理由，说以前在王利连手里就是这么个规矩，甚至让李近阳记账，然而到后来那点工资被预支光了以后，他直接用和王利连的叔侄关系来威胁李近阳，有几次当着李近阳的面直接打开抽屉动抢。
李近阳只是个拿死工资的学徒，他知道王利连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人，这件事一旦捅到他面前，最好的处理情况可能就是王友良挨顿骂，但这家店现在挂名归王友良管，王利连一走，王友良指不定怎么刁难他。
李近阳还没有天真到产生以为抓住王友良的把柄可以告他一状这么蠢的想法，两人共事这么多年，这件事王利连未必不知道，他没必要冒着丢工作的风险去赌这一把。
于是照旧用皮筋把钱垒好放回原位，在本子上标记好差额，只等王利连来看。
学徒的工作并不轻松，工资也不高，好在王友良不怎么到店里来，偌大的空间基本归他一个人使用，倒是解决了租房问题。
李近阳对居住环境没什么要求，最差的时候和流浪汉在桥洞抢过位置，在垃圾桶捡几张报纸往身上一卷，眼一闭，一晚上凄风苦雨也就过去了，现在四面有墙，不用风吹雨打，对他来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按照事先王利连所说，他查完账下一步就是发工资，第二天关店休息一天。
考虑到明天放假，李近阳打算提前把卫生搞了，反正放完假也得搞。
他正在水池边甩拖把，门哐一声被人从外踹开，李近阳没回头，只听动静就知道是王友良。
大概是知道今天王利连要来得好好表现，王友良扫视了下周围，看差不多打扫干净了，直接走到李近阳面前冲他挑衅地笑了笑，扬手抢了他手上的拖把。
李近阳没什么反应，对这种情况像是见怪不怪早就习惯了。
王友良随便画了几个大字，哼着小曲翻开桌上的账本，看到最新那一页，他瞬间止了声，转而发出一声嗤笑，斜眼看向李近阳，“你小子可以啊，还真敢写。”
无人应答。
李近阳根本没理他，走到一边兀自打了盆水准备洗脸，刚才劳动量有点大，他出了一身汗，现在衣服都湿透了，粘在后背很不舒服，隐隐还能闻到一股含混着机油的酸臭味。
然而这几秒的无声被王友良视为对他的轻蔑，他一早就看不惯李近阳的做派，明明只是个在他手下讨饭吃谁都能踩一脚的流水工，但他眼里没有丝毫讨好自己的自觉与被生活搓磨碾压而产生的怯懦。
这种矛盾体质在王友良看来是一种假清高，和他之前交的女朋友一样，一边花着他的钱享受着追捧的虚荣，一边在知道他的职业后不经历流露出嫌恶的眼神，那种眼神流于表面又夹杂明显的刻薄，就和刚才李近阳看他的眼神一样，以至于他每次见到李近阳就想起那几个捞女，火气跟发射的火箭似的在身体里猛蹿。
治不了别人还治不了他吗？
王友良三步并作两步，拖把丢在一边，在李近阳低头把脸往盆里放的瞬间，一把掀翻。
“老子问你话呢！你他妈耳朵聋了！”
铁瓷材质的盆子摔到地上，盆沿哐当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外表釉漆磕掉一块，露出底下坑洼不平的铁锈。
李近阳来不及躲，裤子和鞋袜均被打湿粘黏在身上，门外挤进来的热流潮涌着赶上去烘了烘，今年夏天比以往要热，很多地方的农作物都旱死了，前一秒洇在身上冰凉的温度迅速攀升，仿佛泼到他身上的不是水，而是正在燃烧的热油。
相比王友良因愤怒而用力起伏的胸膛，李近阳则显得过于平静，他往后退了一步，洗了一半的脸还在滴水，往脖子底下滑，擦过那根微微突起的血管，莫名带了点邪性。
“你要是觉得我算错了，可以重新算。”李近阳伸手抹了把脸，语气不卑不亢。
“我他妈说的是这个事吗！？”王友良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脸气急败坏，上手抓住李近阳的衣领，恶狠狠地咬字，“谁让你挂我预支的账！”
听听这番话说的，怕不是打游戏把脑子打残了，连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
李近阳懒得跟他翻旧账，下意识拢了下眉心，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道影子慢慢从院子映进门口。
这下倒是省了他的功夫。
王利连一进门就看见两人拉扯在一起，剑拔弩张的气氛像马上要打一架，又瞅见李近阳脸上淡淡青紫痕迹，皱起眉目，拧出三道可以夹死蚊子的横杠，“阿良。”
王友良这才如惊弓之鸟般收回手，堵在胸口的气焰一时半刻压不回去，有几缕刚才上了脸，挤压着五官露出一个抽搐的笑来，“大伯，我们闹着玩呢。”
王利连信他才有鬼，他不瞎，刚才的情景分明，不过他没精力去处理两个毛头小子之间的矛盾，伸张正义和公道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一个疲于生计的穷人可做不来。
当然也存了几分袒护王友良的心思，他这个侄子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念在他自小跟在他身边的情分，也算得上是半个儿子，王利连自然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帮李近阳。
他直入主题开始核对这个月的账本，期间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友良几眼，没挑明，但王友良知道自己过火了，王利连这是在警告他收敛点。
校对无误后，王利连抽出几张纸币当作李近阳的工资，也许是刚才那一幕给了他一点刺激，觉得李近阳一个人讨生活不容易，又多加了一张五十。
李近阳伸手接过，薄薄几张落在手掌却带着满满的分量，他看着王利连，这句话有几分真心实意，“谢谢。”
眼看就要轮到自己，王友良站在一边想插话，被王利连一记冷眼扫过来，立刻不敢吭声，只用余光刮了李近阳好几眼。
王利连在某些方面做的还算不错，看了一眼外头毒烈的天气，又拿了点钱出来让李近阳去买个西瓜来吃。
见人走了，王友良勾着一张笑脸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只见王利连把钱拾掇整齐一摞放进包里，然后才对他说：“你也去，别在这碍眼。”
李近阳刚到这一带的时候摸过一遍位置，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价格实惠的水果店，于是直奔而去。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日照最高天气最热的时候，大家都在家里纳凉午睡，陈奶奶见没什么生意也上楼睡觉去了。
云杳坐在门口看店，夹在风里的热浪仿佛刚从烧水壶里钻出来，熏地人皮肉干燥头脑发昏，明明什么也没干，却落的一身疲惫。
架不住困意，她单手支在摆烟的玻璃柜上正眯着眼打盹，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晃一晃的，偶尔猛地往下一磕，但又收束及时，一次也没有撞上玻璃柜。
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影浮动在眼缝，云杳脑子还在宕机状态，一时清醒不过来，而且那人影一动不动，像一颗扎根土里的树，让她以为是自己热出了幻觉。
午后的蝉鸣最为逼人，犹如密叶之下掩盖着千万朵同时绽放的花骨包，在这一刻扯开嗓子，嗡嗡直响叫地人头疼。
李近阳微微垂着头，盯着云杳一副左摇右摆的模样看了几秒，不懂她在这么吵闹的环境怎么闭地上眼。
仅仅在他疑惑的片刻，后面赶上来的王友良抬手一巴掌重重拍在柜子上，云杳吓一大跳，李近阳看见她眼睛还没睁开的瞬间，身体差点弹起来。
“来包金白沙。”刚在王利连那吃了闭门羹，这会王友良说话的语气透着一股怨怼，尤其是旁边还站着李近阳，更令他怒火中烧。
意识到映入眼帘的那张脸是谁，云杳这下彻底醒了，毫无预兆的欣喜让她的呼吸都变得缓慢而谨翼。
未褪尽的困意麻痹了部分意识，她怔忪地看他几秒，同样迟缓的注意力没有发现他也在直视自己。
“十块。”云杳觉得自己声音有些不稳。
说不出来的紧张。
以至于她没有看出面前两人水火不容的关系，以为他们是一起的，云杳又拿出一包烟，看着李近阳，声音有丝丝哑，“你也要这个？”
正在拆包装的王友良哼笑了声，满口嘲讽，“他可买不起。”
云杳当他在放屁，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不对付，看王友良的眼神都有些忿满，即使她并不认识他。
李近阳没有忘记自己是来买西瓜的，扫视一圈后面的货柜，余光瞟到云杳脸上的印子，莫名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像之前逮到的一只蠢兔子。
云杳跟着他走到放西瓜的柜子前，指了指角落里面几个，完全把陈奶奶教给她先卖陈货的经验忘地一干二净，“这几个是今天刚送来的，很新鲜。”
李近阳侧头淡淡看过来一眼。
云杳以为他不知道怎么挑好瓜，笑眯眯地揪住面前一个西瓜的瓜藤，有点王婆卖瓜的味道，“这里饱满圆润看起来水分更足的一般都是红心的甜瓜。”
她换了一个，继续道：“像这种瓜蒂包了土，看起来干瘪缺水的，一般是还没熟就摘下来的半成品。”
水足物润、瓜熟蒂落这一说，用在哪里都很有说服力。
李近阳根据云杳的分析左右看了看，最后，挑了一开始她拿的那个，云杳应声正准备伸手去捧，头顶突然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别动。”
外边王友良已经等地不耐烦了，站在门口催促道：“李近阳，你快点。”
云杳顿时不动了，耳边不停重复刚才听到的那三个字。
原来他叫lǐ jìn yáng。
虽然不知道后面的名具体对应哪个字，但是她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
在这个风炎日燥的下午，从一个看起来很烦人的人嘴里，听到了最想知道的名字。
那股不知道去哪的兴奋感如临头一风，又失而复得。
李近阳一只手抱着西瓜走到收银台，闻到烟味不适地抿了下唇，似乎非常嫌弃。
云杳自刚才嘴角便始终挂着一抹笑意，李近阳猜想，应该是推销成功有提成了心里高兴。
在用红绳编成的镂空袋装西瓜之前，云杳突然想到点什么，掏出一把长刀，忽闪的黑色眼睛直勾勾看着李近阳，底下浮动着流光碎屑，像初升时露了点头在海平面的日出，随着她的语气一点点往上升。
“要杀吗？”
云杳生的白，却不是这个年纪的青少年脸上常有的红润透亮，她是单纯的白，像一张密不透光的素描纸，皮肤掩盖着底下的血管和骨骼，白地没有温度，血色很淡，可堆砌在一起的五官却很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笑和不笑时都很灵动，充沛着生机和希望，无端有股让被看着的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李近阳盯着那双别样的眼睛有点走神，一时半会没出声，看他脸色平平静静的正注视着自己，看着看着，云杳捏紧手指，心口掠过野兽皮毛一般毛毛的，紧接着换了一个文明的说法，小心翼翼问：“西瓜要切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瓜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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