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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赤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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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将李近阳准备细细探入的话尽数堵回在嗓子眼,他咽了咽口水,只觉干涩难言。
恰在这时,一两颗流星划过天际,紧接着是落雨般迅捷的速度,铺天盖地的流星雨像一柄柄迎风摆动的柳条,细长而明亮,原本黑沉沉的夜空涤尽暗光,绽开如同烟花一瓣瓣绚烂的银白色。
“是流星。”云杳惊喜地双手合十,她闭着眼睛,虔诚地向短暂降临世间的神迹许愿。
李近阳再度将目光投向旁边的云杳,一种微妙的相似感油然而起,就好像透过这张模样怪诞仅有轮廓相似的脸,浸水的海绵渗透进去,他看到了一直想看到的影子。
也许不再是靠着这张模棱两可的脸,而是一些连李近阳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感觉,她紧张时表现出来的小动作,举手投足间表露的细节,都无限贴近于他所认识的云杳。
梦境是对现实的改造,美好总让人不分真假地沉溺。
有一瞬,他几乎就要被眼前岁月静好的画面迷失心智,企图时间就此定格,他们可以一直在这片虚幻的土地持久而永恒地相顾无言下去。
直到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彻底将他唤醒,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李近阳的指甲掐入掌心,所到之处一道道月牙形的抠痕,试图用疼痛来强行保持摇摇欲坠的理智。
不行,云杳还在外面等我。
这句话仿佛一句流传已久的咒语,李近阳时时刻刻默念于胸,他偏过头,直愣愣地盯着脚下的水泥地面,努力不让自己被这幅极具迷惑性的画面欺骗。
直到下楼,李近阳始终克制忍耐,没有和面前的云杳说一句话。
他静静跟在她身后,迁就她像蹒跚老人一样慢悠悠的步伐,看她那颗包裹着纱布光秃秃的脑袋,她总是回头看他,满脸不安,想要确定他还在似的,明明是她将他拖入这场子虚乌有的梦,所有掌控权归她所属,却流露出一副时时担心他会消失的神态。
为了让她安心,李近阳没话找话,宣示存在感,“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云杳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下,台阶很长,像没有尽头,她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说说看,总归不是太离奇的愿望,也许我能帮你实现。”李近阳一瞬晃了眼,自己也变得奇奇怪怪,鬼使神差就说出口。
云杳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度,又或许只是说话前必要的停顿,“告诉你也没关系,说不定你能帮我检验一下流星到底能不能实现人的愿望。”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温柔,好像畅想到了具体的画面,“我的愿望是,希望爸爸妈妈平安健康,在我离开以后,会降临新生命代替我陪伴在他们身边。”
云杳像是没发现李近阳呆愣的神色,她回过头,认真地补充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要泄露出去,不然就真的不灵验了。”
等人走出老远,李近阳方如梦初醒,大步追上她,“为什么许这个愿望?要是他们以后有了孩子,忘了你怎么办?”
“这样不好吗?”云杳笑着,仿佛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我不在了,留给他们的只有痛苦,不能在父母身边侍奉他们到老,本来就是我这个做子女的不孝,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给他们带来希望和快乐,忘记我也没关系,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近阳不可置信,他的身体微微颤栗着,急忙说:“所有人忘记你都没关系吗?”
她一副听到奇怪言辞不解其意的表情,反问:“那你怎么没能忘记我呢?”
“我不明白,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李近阳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可他抓不到可疑的破绽,胸口难受地透不过气,“还有,我为什么要忘记你?”
“因为我快死了啊。”她回答地理所应当,“你不能一直记着和一个死人的回忆,那样你会很难过的。”
“胡说。”他厉声驳斥,“你怎么会死?”
对他颠来倒去的话,云杳觉得十分奇怪,“你忘了吗?刚才在天台你问我生病的事情来着。”
这句话犹如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李近阳顿时从死胡同里清醒大半,他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知道又被梦境绕进去真假不分了。
顷刻间,他的神情恢复正常,平静地说:“我弄混了,一时忘了你生病的事。”
“你记性可真差。”云杳走下最后一层台阶,身子晃了两下才站稳。
李近阳跟在她身后走进病房,一股阴冷的风扑面而来,他冻得哆嗦了下,心想这才九月正赶上秋老虎的开始,晚上怎么会这么冷。
云杳穿着一件单薄的蓝白格病号服,她站在窗前,任由狂风将衣服吹地粼粼皱痕。
李近阳觉得奇怪,他快要分不清虚实,眼睛也被漆黑的夜色蒙蔽住。
她平常最怕冷了,怎么这时候还往风口上凑,他将窗户关严实,“不早了,你得休息了。”
“你又忘了,我白天睡了那么久,晚上怎么睡得着。”云杳坐在椅子上,翻开桌上的书,空荡荡的裤管下两条细长的腿晃来晃去。
“你在看什么?”
云杳头也不抬,光溜溜的发顶磨地像一块锃亮的石头,“《小王子》,护士姐姐借我的。”
说完,她不再出声,沉浸在书海创造的世界。
李近阳静静坐在一边,体温一点点被寒冷的环境汲取,他环住胳膊,朝四面粉刷地雪白的墙看了看。这才发现房间的装潢太简单了,除了一张床和他们坐着的桌椅,空地让人不适。
白天人来人往的走廊此刻静悄悄,太安静了,分明她就在对面,可他总觉得这里安静地只有他一个人。
梦里都是这样吗?弱化边缘事物,可他连云杳的存在感都无法切实感受到。
“李近阳,你是不是困了?”她忽然抬起头,含笑的眼睛看向他。
闻言李近阳刚想否认,眼皮却不受控地往下沉,四肢也随之变得麻木沉重,仿佛空气里流动着某种让人陷入昏睡的分子,趁他不注意时流入鼻肺,最后催眠他的神经。
即将合拢的视线里,他模糊地看到,云杳放下书,从椅子上站起身,正缓缓朝他走来。
终于要醒来了吗?他昏昏沉沉地想。
再次睁开眼,李近阳是被一阵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吵醒的,正午的阳光无孔不入落在身上,李近阳一觉醒来只觉得喉咙发苦,干地快冒火。
还未完全清醒,梦里发生的一幕幕却清晰映入脑海,想起那个怪梦,他的后背便冷汗直流,心头隐隐涌起一阵后怕感。
“云杳!”急于证明自己已经从梦中脱离,李近阳四处寻找着那个梦寐以求都想要见到的身影。
“你醒了。”头顶传来女孩子细腻的嗓音,他抬头看去,果然如预料中看到那张生动、漂亮的脸。
不带病弱时的憔悴、瘦弱,一头乌亮的及肩短发随风飘动,此刻正笑吟吟地站在楼上瞧他。
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这才是真实的她。
“你刚刚中暑晕倒了,现在好点了吗?”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下来,手里端着一杯泡散的藿香正气水,“先喝点这个,消消暑气降火。”
李近阳顾不上接她递过来的东西,满心满眼都是一遍遍确认眼前的她是真实的,生怕再一眨眼,又惶惶回到刚才的地方。
“你是真的吧?没有骗我?”
云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喃喃道:“我当然是真的,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李近阳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牢牢攥在掌心不愿意放开,仿佛只有这样直接的肢体接触才能令他心安,他急于跟她倾诉刚才那个可怕的梦,“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的你生病了,很严重,头发都掉光了,我很害怕,害怕你就这么死了。你还说让我忘了你,才能开始新生活,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你明明就在我身边。”
云杳只是笑,把药端给他,“你果然是烧糊涂了,快喝药。”
药到嘴边,李近阳仍觉不安,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阳光打在她身上,周身亮堂堂似乎带上了有实感的温度,她微笑着说:“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对了,陈奶奶他们呢?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店里?”喝完药,李近阳看了看空落落的院子。
云杳就着院子里的水泵摇了几下,把碗冲干净,“他们去给陈琪办转学证明了,没这么快回来。”
“转学证明?陈琪答应去北京了?”他问题格外多,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发生了这么多事。
云杳点点头,“暑假结束就快开学了,陈叔叔说也就这几天事。你行李收拾好了吗?”
“我?”李近阳一脸困惑的表情,脑子里完全没这一段记忆,“我收拾行李干什么?”
云杳将碗放在桌上,那只碗不知是不是磕到了哪儿,边沿突然冒出一个刚才没有的缺口,李近阳无暇去关注,他一门心思听云杳说话,“你真是烧糊涂了,自己答应的事都不记得。”
她转过身,手腕仍被李近阳紧紧圈在掌心,皮肤相贴,传递过来的温度是那么真实,李近阳甚至能感受到她微弱的脉搏跳动。
“就前几天,你答应和陈叔叔他们一起去北京念书,我和陈奶奶都听到了。”
李近阳想地越深针扎的痛感便越深,他捂着几乎裂开的脑袋,固执地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为什么不记得这件事?”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力道像柔依的水,化开阵阵难忍的疼痛。
云杳心疼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声音越来越温柔,“别想了,想不起来就算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你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受到这句话的提醒,李近阳忽然想起来有事没跟她说,拉着云杳在秋千上坐下,“之前在派出所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当时我那个样子太狼狈了,怕你会嫌弃我,一时不知怎么面对你,对不起。我以后不会那样了,你千万别生我的气。”
云杳笑地好温和,伸手拂落李近阳肩头的叶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那么那么喜欢你。
“还有,周昆他们都被抓起来了,以后没人会来找我麻烦。”他急于表现自己已经彻底恢复了自由,一时激动到语无伦次,“你不要总是为我的事担心,小小年纪愁白了头该怎么好?就像你说的那样,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的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云杳点头附和着“嗯”了一声,“你会越来越来好的。”
他耐心地纠正她,“傻瓜,你怎么把自己也漏了,我和你,是我们。”
“我太高兴了,不小心说错了话。”她晃着秋千,动作自然地将脑袋靠在李近阳肩上,和他手牵手,好像这么过了一辈子。
忽如其来的靠近让李近阳浑身僵硬,他没想到云杳会这么主动,明明以前逗她的时候总是害羞地想跑。
茂密的头发贴着他的下颌,有点痒,更多则是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满足。
一颗心在胸口七上八下地飞快跳动,李近阳唯恐呼吸节奏过快,让她听到自己喜不自抑的心跳声。然后天真地问他为什么心跳这么快,是不是生病了。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感官统统从身体其他部位消失,集中在她依靠的地方,飘飘然好似行走在绵软的云端,只有一双耳朵在微风中红地滴血。
晨起的阳光怎么这么明媚,风儿为它增添了如何颜色,来自碧波荡漾的春水,寒冬消融的积雪。
一呼一吸处处令人满心迷醉,心跳如擂鼓重锤。
有些压抑已久的话早已蠢蠢欲动,企图掀翻理智的压制,在唇边无数次来来回回,最终抵不过力求完美的开场白,凭着一股狂热而疯狂的冲动悉数冲破禁锢,如同封闭已久的啤酒一股脑地冲破瓶盖,漂亮的泡沫浪花飞奔而来。
李近阳寻到她的眼睛,生涩汹涌的情感在心底嚎叫沸腾、来回冲撞,急于在身体里找到一个分散的出口。
这种翻天覆地如火般热烈的感觉,叫人灵魂颤栗,几乎冒着被烧死的风险,已经一秒都耽搁不得,皆化作赤诚少年一句嗓音颤抖的表白:
“云杳,我喜欢你,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