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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渡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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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李近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什么是死?
他只知道,明明前两天,他还在派出所见到了云杳,她那么鲜活、真实、脸色虽然看起来苍白但很挺拔健康像他最喜欢的小白杨,她说好了会等他回来一起上课。
这是承诺,他们之间的约定。
现在,他如约回来找她了,为什么有人说她快死了。
李近阳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好像有人拿着棍子在后脑狠狠敲下一记闷棍,剧烈的疼痛撕心裂肺,他几乎快站不住脚,趔趄着栽倒在面前的竹椅上。
胸口堆积的情绪如瞬间蔓延数万里的核反应堆爆裂,将他从头到脚炸地粉碎,骨头和器官在凶猛的爆炸中只剩下一钵余烬难消的飞灰。
他的眼珠掉到地上,滚啊滚,滚啊滚,在火光中湮灭前,看到这把将自己绊倒的竹椅。
这是云杳经常坐的椅子,每次他来,她都坐在这把椅子上看书、小憩、帮陈奶奶干活,那些画面仿佛就发生的昨天,在眼前一遍遍浮现。
分明之前,他们还在院子里面对面掰玉米,他给她编了一个草蚂蚱,她说她喜欢小狗,可是现在他还没学会编小狗,她怎么就不见了呢?
难道是怪他之前没有好好听她说话,怪他绝情地赶她走,所以故意设计了一场恶作剧来惩罚他。
李近阳越想越坚定自己的想法,他急于求证以安心,于是连滚带爬地走到陈奶奶面前,死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错了,我和云杳道歉,我不该赶她走,不该在她来找我的时候冷眼以待,我错了,你让她别躲了,一点都不好玩,让她出来见我好不好?”
陈奶奶被他摇的像水中浮萍般来回晃荡,然而无论李近阳怎么央求,她始终一言不发,一双悲悯的眼睛静静望着他,只有眼泪流地更凶了。
“她生病了,医生说就这几天的事,你该去医院看看她,她很想见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着你的名字。”那张皱巴巴看起来没有任何力量的嘴缓缓嗫嚅出这句令人耳膜刺痛的话。
李近阳突然卸了力道,双手重重地跌落在地,他呆坐在地上,像一只骤然失去控制的提线木偶,目光望向那张空无一人的竹椅,罕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似乎在努力分辨这句话的意思。
陈奶奶以为他一时接受不了,抹着眼泪向他伸出手,却被李近阳一把打开,支配身体线条的操控权再次回到手里,他神色扭曲地从地上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人,“你胡说,你这个骗子。你带我去见她,我要亲眼见到她才信你的鬼话。”
他红着一双眼,看仇人一样陈奶奶,仿佛只要她有丝毫的欺骗,就将受到最严重的惩罚。
陈奶奶一路哭,走路时哭,坐在车里也哭,她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流,夹杂着几声微弱的抽噎,李近阳坐在旁边,心口被撕开一个大洞,呜呜的声音灌进来,听起来像在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嚎啕。
他暴躁地抓了把领口,将衣料紧紧勒在手里用力往外扯,脖子被箍出一圈红痕,仿佛只有这样,胸口的异样感才能削减几分,他偏过头,眉眼紧蹙,毫不顾忌陈奶奶的情绪,字字尖锐地斥责她的无理取闹:“哭什么哭,不准哭!”
窗外骄阳如火,闷热的微粒见缝插针附着上来,将车玻璃烘烤地几乎炸裂,李近阳靠窗坐着,一团火就这样隔空在身上烧了起来。
眼看打表记上的距离越来越近,映照在窗前的街景长影却愈发模糊起来,他们好像行驶在水中,周身的一切都变得柔依无根,李近阳觉得奇怪,下意识伸出手指在车窗上点了一下,原本投射下来如水草般飘摇的画面在感受到他的温度后瞬间变得坚如磐石。
下了车,他站在医院门口久久不敢上前,兜头的太阳毫无顾忌地舔舐着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要将他晒干变成一张没有重量的纸,然后带他飘到半空,再无反抗的余力,强制他进到一直因为恐惧而退缩不前的地方去。
人群的浪潮推挤着他无法原地不动,李近阳朝四周看了看,他们行色匆匆,在自动门前走走停停,有的手里拿着厚厚一沓报告单,有的步履蹒跚提着杂七杂八的药,还有的则和他一样,站在医院门口,仿佛面前矗立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张血肉模糊会吃人的大嘴,以吞噬生命和情感为食。
自动门叮一声打开,这个灵魂渡口涌进去潮水一样多的人,它张开嘴巴,开始大快朵颐。
整个世界晦暗无光,河水决堤,大海干涸,只剩末日降临的黑白色,乌云带动阵阵暴雨前夕的阴风,进去的人尚且是充满希望的白色,而出来的人个个面目惨败,他们排着整齐的队,脚步机械,身体僵直,迎风走向空无一人的马路,不知道将去往何方。
李近阳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周身掠起寒冰一样冻人的温度。
还好,他暂时重重松开一口气,心怀侥幸地生出渴望,那些人里并没有云杳的身影。
如果说商圈是一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那么与之对应,医院是这座城市另外意义上最繁华的地方。
人声鼎沸,空旷的大厅人挤人,上至新生幼儿,下到过龄老人,过目之处座无虚席。
李近阳跟着陈奶奶来到病房门外,见她脚步越来越慢,到后来甚至都不敢回头看自己,顿时了悟,嘴角扯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容,心想,她肯定是担心谎言戳破所以心虚地不敢看他。
云杳怎么会在这呢?
她八成和陈奶奶串通一气,正躲在某个地方准备看他的笑话。
走到门口,陈奶奶却再也不愿意上前一步,她偏过头,眼睛依旧湿润,“你进去吧,她就在里面。”
还在演呢。李近阳哂笑,浑不在意地伸手拧开门锁。
咔哒一轻响,锁芯拧起,命运的齿轮仿佛就此转动。
幻象撕裂,灵魂动荡。
李近阳瞪大了眼睛,像一条融进琥珀膏里做成模型任人观赏的金鱼,眼珠鼓鼓的,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幕,门锁从他手中脱落,掉到地上,咕噜咕噜地转了几圈不动了。
病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生,她安详地闭着眼,脸上戴着呼吸机,面部肌肉凹陷,隐隐可见眼睑下突出的颧骨,过瘦的脸颊只有巴掌大,无法完全支撑那根蓝色的带子,透明罩子上的雾气散去,露出那张淡紫色好似冻僵后才会出现的颜色,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
李近阳眨了眨眼,他按下微微抖动的手,不可思议地发现她居然没有头发。
那不是云杳,他想,面前这个又瘦又丑还没有头发的怪人一定不是云杳。
云杳有一头漂亮又蓬松的短发,阳光下像海藻一样干净柔顺,她时时注重打理,偶尔身上还会变出一把小梳子,每次往凌乱的头发间一梳,又整洁如初。
可是当他急于求证慌忙将视线扫向病床另一头挂着的病历板上时,赫然出现的两个大字让李近阳浑身发抖。
云杳。
怎么会是云杳?
李近阳无法接受,那个前几天还和他说话关心他的女孩,转眼躺在消毒水弥漫的白色床上,成了一副行将就木、模样丑陋干瘪的躯体。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一定是他这几天待在派出所没有休息好,所以才会做这样恐怖荒诞的噩梦。
他们都是假的,是梦里创造出来的可怕景象用来诓骗他的。
我才不会上当,李近阳如是想着,目光却从进入病房后始终没有从床上那个“假云杳”身上移开过。
是了,只有梦里发生的一切才会这么顺理成章,不然周昆他们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一锅端了。
这样的想法让李近阳安定下来,呼吸慢慢找回以往的节奏,他抬腿走向“假云杳”。
也许梦境是现实的写照,当他真的走近看清她的脸时,才发现面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云杳是如此相似。
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李近阳赶紧甩干净这些不着调的想法,这只是梦而已,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不能信。
他倒要看看这场苦心孤诣将他骗来的梦境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果然如预料中的那样,他刚一走到床边,病床上的女孩对他的到来似有所感,眼睫毛簌簌抖动了两下,如细羽飘落天际,隐约有睁眼的预兆。
李近阳站在床头,静静等着她恢复清醒,一个恶劣而充满轻蔑意味的想法在脑海里油然成形。他等着看她接下来会用如何蹩脚的理由和丑陋的表情继续欺骗他。
云杳缓缓睁开眼,或许是长时间的昏睡,导致她地视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模糊的,只隐隐看见旁边一个瘦削的人影。
几近消失的嗅觉随清醒重新恢复灵敏,云杳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是一股很淡却并不难闻的机油味。
下一秒,迟钝的反应力终于派上用场,她似乎想起来在哪里闻过这股味道,身体一抖,用力揪紧床单,表情一瞬变得十分难看,只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那只瘦骨嶙峋的双手清晰可见皮肤底下的青筋暴起,李近阳循声看去,白色床单上一只更苍白的无力只用一层皮架住的手在眼前不安地收缩着,仿佛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像掰棍子一样轻易折断。
他俯下身,目光从她光洁的头顶一路打量到苍白的脸,最后定在那双兔子般慌乱不堪的眼睛。
李近阳决定先发制人,不能被面前这个 “假云杳”牵着鼻子走。
刚才被梦里陈奶奶用那样恶劣的理由骗地团团转的经历还如音在耳,李近阳冷冷一笑,不想再干等下去,试图用同样恶劣的手段报复回去。
他凑近她的耳畔,低声说:“他们说你快死了,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