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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焚天 ...

  •   那天过后,云杳便没再见过李近阳,但他的名字不时会从旁人嘴里蹦出来,或多或少带着厌恶的眼神和鄙夷的口气,每次谈及他时,他们都好像在阴暗肮脏的下水道掩住鼻息走过一回似的嫌恶。

      她试图为他争辩,将一盆盆泼来的脏水打翻,可换来的只是他们鸦雀无声时分外异样的眼神。

      就好像在看一个脑子进水的痴儿。

      后来云杳学乖了,不再对此做无用功,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会在意一个黄口小儿的说辞。

      她知道,大人世界有一套她看不懂的处事规则,他们的眼睛像透明的玻璃,前面的玻璃反射到的画面是什么,后面的人虽然看不到,但默认自己也看到了一般。这些坚硬的玻璃聚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他们横排成一张巨大的幕布,远远看去像一张血盆大口,争先分享自己从前一块玻璃上反射得到的画面。

      就连一向不管她交朋友的云志诚,在听说云杳跑到派出所门口差点和人打起来后,罕见跟她谈起了这件事。

      他难得用这么严肃的表情和云杳说话,带着几分成年人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仿佛短暂地脱离了父女关系水平的维系,而是一个长辈同晚辈的不得不听的规劝,“爸爸知道不该干涉你交朋友的事,但是你经历地太少,还没有形成正确的三观和明辨是分的能力,有时候会被短暂的假象所蒙蔽,这都无可非议。”

      云杳静静听着,忽然一阵难捱的恶心,从胃部直窜天灵感,仿佛要将她的喉咙撕烂。

      “但是李近阳,爸爸还是希望你能远离他。”云志诚并未发觉云杳的异样,他继续说,“不管事情是不是他做的,这都不重要,只是经此一事,不说大家对你和他走在一起的看法,他自己出来后对我们又会是什么心态,愤世嫉俗或者一以并之,总不能是以德报怨,也许你现在无法理解,但你要明白,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大人的理由总是很多,但说服你的往往是一句“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可是,云杳却没感受到一丁点好,她很难受,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对一个没见过几面甚至说不上了解的人释放这么大的恶意,难道仅仅是因为不辨真假的瓜田李下。

      所有人都在向她散发同一个信号,远离、谨慎、防患。

      大人的行为就是参照的标准,没有人可以违反这条规则。

      他们要求她模仿、靠近、奉为圭臬。无论是非对错,公道自在。

      她觉得自己也快这样了。

      可是李近阳呢,谁来管他?

      所有人都在教她该如何明哲保身,却眼睁睁看着他泥潭深陷。

      云杳站在窗前,看着花盆里一块被风卷起的落叶,时起时落,最终擦过漂亮的瓷片,飞出了防盗网围出的城墙,它居无定所,不知会在何处落定安家,还是继续流浪。

      世界颠来倒去,经历无数个轮回,却没有人站在他那边。

      生活的轨迹并没有因为这次分岔而产生任何偏移,大家继续有条不紊的工作学习,半边街依旧人来人往,它就像一尊千年不倒的石像,沉入时间的长河里,恪守迎来送往的职责,没有谁是它的不可或缺。

      云杳一直在偷偷关注李近阳的事,终于听到了一个聊以慰藉的消息。

      原来苦于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加上李近阳本人坚决否认,以及在他被拘留的这几天里,仍然有人家里发生失窃。事情的风向一转,坚固的铜墙铁壁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云杳本来想打听李近阳什么时候能出来,可无奈最近张成音和云志诚好像有心提防她,轮流错班在家盯着她。

      趁上午在陈奶奶家上课的时间,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能和陈琪说会话,她打量四周,确定没人了,才低声开口,“你能帮我打听一下李近阳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刻意用了“回来”这个说法,潜意识里,云杳不想把李近阳和那些赎罪后释放的人混为一谈。

      陈琪低头看着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令人应接不暇,他似乎终于成长了些,不再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行,我去打听。”

      云杳顿时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李近阳之前怎么说也帮过我,这点小事应该的。”他往楼下看了看,想起前几日在派出所门口云杳使劲抓人头发薅的场景,不由扯了扯嘴角,却并没有笑出来,“你胆子可真大,那么大块头的人都敢直接上手去揍,就不怕人家找你麻烦?”

      云杳想起来也觉得自己那天实在被气昏了头,居然胆大包大敢跟那人动手,何况对方还是远近闻名的泼皮无赖,仗着社会上有点混混关系,在半边街横着走,就连在茶馆打牌欠了钱都没人敢嚷嚷着要他还。

      “我没想那么多。”她说,“他骂人太难听了,我一时气不过,也没想后果,就跟他动手了。”

      “我打架的样子很难看吧?”

      陈琪笑笑,语气欠揍,“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你不知道你进去以后,那群人拉着我讹钱要我赔精神损失费。”

      “你不会真给了吧?”云杳一脸震惊地反问。

      “我有那么蠢?”他拔高调子,掩在黑色碎发下的额角有一道很浅的破口,转头哼哼道,“在派出所门口讹钱亏那群蠢货想得出来。”

      “没事就好。”云杳呼出一口浊气,和陈琪说了这么一会话,一直憋闷的心口终于淤散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那李近阳的事就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

      话落,陈琪突然伸手摸了摸云杳的脑袋,掌心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柔软,叫人不知不觉陷入在这片温暖的触感里,舍不得放开手。

      感受到头顶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拂过,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排异感,云杳僵硬着身子,下意识躲开的动作滞了一秒,最终还是没有闪躲。

      “你头上沾了东西。”陈琪后知后觉自己在干什么,触电般弹回手,慌张地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

      “是吗?”云杳伸手拍了拍头发,果然拂落一片叶子,在眼前轻轻飘过。

      “下次你别那么冲动了。”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仿佛云杳旁边掉下来的不是一片树叶而是一条蛇,错漏只持续了一瞬间,他很快衔起“你怎么老是抢我风头”的语气,振振有词道:“打架这种事还能让你一个女生冲到我前面不成!”

      云杳只当陈琪是好心宽慰自己,一笑置之。

      阳光散散落下,冷不丁和过来寻人的张成音撞上,她慢慢拢回笑意,知道自己该走了,只是离开前仍不放心,又一次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上心。

      陈琪摆摆手,嗤笑着道:“你可真啰嗦。”

      夏日的风越来越燥,像一把催化的加速剂,空气中无数看不见的分子开始碰撞、扭曲,产生火花四射的化学反应,经风一送,各种乱七八糟的产物进入呼吸系统,致使人体也经受种种不彻底反应的后遗症。

      隔天再见到李近阳,是在派出所门口,陈琪受云杳所托,打听到消息,一早就在派出所门口等他出来。

      眼前这扇高高的大门屹立不倒,就连最中间那枚气势恢宏的徽章,也独受阳光偏爱,赤红的金光普照一地,仿佛真有几分电视剧里说的佛光降世的意味,只是看久了总令人眼晕目眩。

      他不知道李近阳在里面的这几天是怎么过的,陈琪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几部香港警匪片,主角卧底在入狱的□□老大身边获取情报,元素无非逃不过打斗、试探、命悬一线这种模式的套路。

      那时他的注意力都在身肩重任的主角身上,不曾关注过那些在他身边沦为背景板的次要人物。

      他们的存在,仿佛只有衬托主角果敢刚烈的英雄形象的作用。

      所有的想象基于此,摸索着像模像样的监狱该有的样子。

      阴暗冰冷的笼子、陌生又充满恶意的舍友、不见荤腥的一日三餐、逼仄压抑的禁闭室……

      他想了很多,远不及亲眼见上李近阳一面来的震撼。

      他肉眼可见地瘦了很多,发白的面孔像刚粉刷过的墙壁,下巴冒出点点青茬,脸上的肿块虽然已经消退,但狰狞的伤疤大剌剌地淌在皮肤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若不是他身上穿的那身衣服还是当天那套,陈琪第一眼根本认不出这人就是李近阳。

      长期幽闭在黑暗环境导致他从门口出来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挡住面前过分强烈的阳光。

      他站在金碧辉煌的楼宇前整整有五分钟。一身反骨和尖刺就这么被磨平了。

      莫名,陈琪看着他那副半人半鬼的样子,联想起半夜阴沟里爬行的老鼠,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明明之前和他相处,自己一直是落了下乘的那方,此时此刻身份陡然调转,看到他这样,陈琪并没有半点想当然的松快酣畅的感觉。

      李近阳像是看到了他,紧眯的眼睛微微掀开,迈着略微怪异的步子朝他走了过来。

      陈琪盯着他的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隐约记得,那群人抓李近阳到派出所的时候并没有动他的腿,如今怎么一副瘸瘸拐拐的样子。

      李近阳毫不在意对方将直白的视线落在自己的缺陷上,他先是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目光越过林林总总的人群,再度落了回来,一开口,嗓音呈现过度缺水后的沙哑,“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是怎么锒铛出狱的。”他不留情面地讽刺道。

      “是锒铛入狱。”

      这个时候这人还有闲心纠正他的成语,陈琪冷哼一声,简直把“我不待见你”这句话写在脸上,抬起胳膊重重一把拍在他背上,也不管李近阳受不受得住力道,直接将人扶了过来,然后白眼一掀,“你觉得自己很风光?”

      李近阳没答话,陈琪刚才那一下正好落在他的伤口上,力道又重,差点将他骨头给拍碎,他倒吸一口凉气,疼地全身痉挛了一会,半天才缓过劲来。

      “以前跟我动手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弱柳扶风。”陈琪嘴巴毒起来得不得理都不饶人,看他这么难受,语气到底还是轻了点,“进了趟派出所把骨气都折那儿了?”

      “你要是想报复我,最好趁早,现在就可以把我撂地上揍一顿。”李近阳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了过去,一副任由你处置的摆烂样,“不过得走远点,在派出所附近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陈琪斜睨他一眼,飙了句脏话,“你他妈别废话,老子要是想报复你,你现在能跟条癞皮狗似的瘫在老子身上?!”

      李近阳对陈琪的挖苦视若罔闻,他缩了下被晒地发干的肩膀,直觉那一块衣服和皮肉沾在了一起,疼痛中生出难耐的瘙痒,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语速滞涩地问:“云杳,还好吗?”

      “好着呢。”陈琪扶着他往前走,“就你一个半死不活,平白给人添麻烦。”

      两人的身影在日光下缩成两抹黑影,一左一右趔趄着往前走,引得过路人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

      陈琪被闷出一身汗,心下正烦,直接朝周围看热闹的人暴力开腔,“看什么看?!没见过两个大老爷们抱在一起,少见多怪!”

      一群人窃窃私语时作鸟兽散。

      李近阳轻嗤一声,声音还没完全吞下去,这人的火气又转移到他身上,“你几天没洗澡了?一身汗味臭死了!”

      他回忆了一下,不确定地说,“三四天?”

      “我现在把你撂地上揍一顿还来得及吗?”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爆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徐徐传到头顶的树梢高挂。

      火伞高张,阳光焚天,空中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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